
鲍利斯·列奥尼多维奇·帕斯捷尔纳克(1890年2月10日—1960年5月30日),男,苏联作家、诗人、翻译家。1890年2月10日生于莫斯科,主要作品有诗集《云雾中的双子座星》《生活是我的姐妹》等。 1957年,发表《日瓦戈医生》,并获得1958年诺贝尔文学奖,后因受到苏联文坛的猛烈攻击,被迫拒绝诺贝尔奖。 1960年5月30日,帕斯捷尔纳克在莫斯科郊外彼列杰尔金诺寓所中逝世。1982年起,苏联开始逐步为帕斯捷尔纳克恢复名誉。
《天放晴时》是帕斯捷尔纳克的最后一部诗集,其中的诗写于1956—1959年间。此时的帕斯捷尔纳克已基本完成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的写作,开始返回诗歌;此时的帕斯捷尔纳克又因“诺贝尔奖事件”被卷入时代和社会漩涡的中心,身不由己,心力交瘁。然而不久,在与伊文斯卡娅温暖的夕阳恋中,在与以佩列捷尔金诺(他的别墅所在地)为代表的俄国大自然的和谐共处中,他却似乎获得了某种向死而生的欣悦和释然。组诗《天放晴时》作为帕斯捷尔纳克晚年这种复杂的情感体验和深刻的人生思考之结晶,为诗人的整个抒情诗创作、整个文学创作乃至整个人生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这组诗共有41首,这里选译了其中的十首。
“我想在万物之中”
我想在万物之中
探清实质。
工作,一生的道路,
心的骚动。
探清逝去岁月的真谛,
探清原因,
探清基础和根本,
探清核心。
命运和事件的线索
始终把握,
生活,思考,感受,爱,
完成发现。
哦,只要我还拥有
残存的天赋,
我就要写一首短诗,
谈激情的本质。
谈不公正,谈罪行,
谈逃亡和追捕,
谈仓促偶然的事情,
谈手掌和肘部。
要总结激情的规律
和它的开始,
要重复激情的姓氏
缩写的形式。
我会打理诗句像打理花园。
园中的椴树
浑身颤抖地开出花朵,
一棵接着一棵。
我会把玫瑰花香带入诗句,
薄荷的气味,
草场、青草和割草的气味,
暴风雨的轰鸣。
肖邦当年就曾如此,
创造活的奇迹,
把村庄、公园、森林和墓地
都写入练习曲。
终于赢得的胜利,
是游戏和苦难,
是紧绷的弓箭,
弦已拉满。
1956年
灵魂
我的灵魂啊,悲情女,
你操心我的所有熟人,
你成为一座合葬墓,
葬着被活活折磨死的人。
给他们的尸体撒防腐剂,
为他们献上诗句,
用悲痛的竖琴
为他们而哭泣,
在我们这自私的年代,
你捍卫良心和恐惧,
你挺立,就像
容纳他们骨灰的容器。
他们痛苦的总和
使你低下头颅。
你身上的气味,
像停尸房和墓地的尘土。
我的灵魂啊,大墓地,
你像一座磨坊,
把这里所见的一切
全都变成混合的肉酱。
请你继续碾磨,
磨碎我的所有往事,
用不了四十年,
就变成墓地的腐殖质。
1956年
七月
幻影在家中徘徊。
头顶整天有脚步声。
阁楼有阴影闪现。
家神在家中徘徊。
它闯入每个地方,
它妨碍每件事情,
它会扯下桌布,
身披长衫走近床铺。
它不在门口擦脚底,
就跟随一阵穿堂风,
搂着窗帘像搂着舞女,
飞旋着直抵天棚。
这个粗鲁的淘气鬼,
这个幽灵和双重人是谁?
这是我们新来的住户,
是我们的避暑客人。
我们把整座房子租给它,
让它做短暂的歇息。
七月带着雷雨,七月的空气,
租下我们的所有房间。
七月的衣服上沾着
蒲公英和牛蒡的绒毛,
七月穿过窗子回家,
一直在大声喊叫。
草原上披头散发的家伙,
散发椴树和青草的气息,
干草和土茴香的味道,
这七月草场的空气。
1956年
天放晴时
硕大的湖像一只盘子,
云朵聚集在湖畔,
那巨大的白色堆积,
如同冷酷的冰川。
随着光照的更替,
森林变换着色调,
时而燃烧,时而披上
烟尘似的黑袍。
当绵延的雨季过去,
湛蓝在云间闪亮,
突围的天空多么喜庆,
草地充满着欢畅!
吹拂远方的风静了,
阳光洒向大地。
树叶绿得透明,
像拼画的彩色玻璃。
在教堂窗边的壁画上,
神父,修士,沙皇,
戴着闪烁的失眠之冠,
就这样朝外把永恒张望。
这大地的辽阔,
如同教堂的内部;
窗旁,我时而能听到
合唱曲遥远的回响。
自然,世界,宇宙的秘室,
我将久久地服务于你,
置身隐秘的颤抖,
噙着幸福的泪滴。
1956年
夜
夜行色匆匆,
夜缓缓消融,
飞行员飞上云端,
在沉睡的世界上空。
他沉入雾海,
消失于流云,
成为织物上的十字,
床单上的标记。
他下方是夜酒吧,
是异国的城市,
是兵营和司炉,
是车站和列车。
机翼的影子
完整地躺入乌云。
紧紧挤作一团,
那些漫游的天体。
可怕的倾斜,
银河调转航向,
转向未知的区域,
转向陌生的宇宙。
在这无际的空间,
五大洲灯火闪耀。
在地下室和锅炉房,
锅炉工没在睡觉。
在巴黎的屋顶下,
金星或火星在张望,
看看有哪出新戏
预告在海报上。
在漂亮的远处,
也有人没有入睡,
在古老的阁楼,
瓦片覆盖楼顶。
他仰望行星,
仿佛这天穹
就是他的对象,
他在彻夜研究。
别睡,别睡,工作吧,
请你别间断劳动,
别睡,与睡意抗争,
像飞行员,像星星。
别睡,别睡,艺术家,
请你别沉于睡梦。
你被抵押给了永恒,
你是时间的俘虏。
1956年
在医院
人们像站在橱窗前,
几乎堵塞人行道。
担架被塞进汽车,
医士跳进驾驶室。
救护车掠过街道、
门洞和看热闹的人群,
掠过街上夜的忙乱,
闪着灯钻进黑暗。
民警、街道和人脸,
在街灯的光照中闪过。
女护士摇晃着身体,
举着一瓶氯化铵。
雨,接诊室的安静中,
排水管发出闷响,
有人在填写登记表,
一行接着一行。
他被放在入口旁。
大楼里人满为患,
一阵阵碘酒的气味,
从外面飘进窗户。
正方形的窗户拥抱
花园和天空的一角。
一位新病人在端详
病房、地板和病号服。
女护士频频摇头,
她的询问突然让他明白,
他未必能活着走出
这次遭遇的灾害。
于是他充满感激,
看一眼窗外的墙,
墙壁上满是星火,
像被城里的火灾映亮。
城门被火光染红,
在城市的反光中,
枫树用多结的树枝
向病人鞠躬道别。
“主啊,你的安排
很完美。”病人在想,
“床,人,墙壁,
死亡的夜,夜的城。
我服下安眠药,
扯着头巾哭泣。
主啊,激动的泪水
使我无法看清你。
昏暗的光照着病床,
我心里感觉甜蜜,
我意识到我和我的命运,
皆为你无价的赐予。
在病榻上弥留,
我感觉到你温暖的手。
你握着我像握着制品,
藏进宝盒像藏起钻戒。”
1956年
雪在飘落
雪在飘落,雪在飘落,
老鹳草的花朵
探出窗框,探向
风雪中的白色星星。
雪在飘落,全都慌乱,
黑色楼梯的台阶,
十字路口的拐角,
全都飞了起来。
雪在飘落,雪在飘落,
似乎落的不是白絮,
是天空降临地面,
身披满是补丁的外衣。
似乎像个怪人,
天空走下阁楼,
现身楼梯顶端的平台,
悄悄地像在捉迷藏。
因为生活不会等待。
一转眼已是圣诞。
短暂的间歇过后,
瞧,又将是新年。
雪在飘落,密密麻麻,
或许是时间在行走,
与雪花迈着同样的脚步,
同样的节奏,同样的慵懒,
或者同样的速度?
或许,一年接着一年,
就像雪在飘落,
或像长诗中的词语?
雪在飘落,雪在飘落,
雪在飘落,全都慌乱:
被染白的行人,
被惊呆的植物,
十字路口的拐弯。
1957年
全都应验
道路全都变成稀粥。
我在路边行走。
我搓揉冰和泥,像揉面,
我在稀泥中挪步。
一只乌鸦聒噪着飞过,
像空无一人的桦树林。
像未完工的建筑,
它空空如也地升空。
我透过乌鸦的飞翔,
看清未来生活的全部。
生活中所有的细节,
百分之百地应验。
我走进森林,我不着急。
雪面在一层层下沉。
我像鸟一样会听到回声,
整个世界给我指路。
在泡涨的地面,
露出赤裸的黏土,
小鸟悄悄啼鸣,
带有几秒钟空白。
像在偷听八音盒,
森林在偷听鸟鸣,
森林大声发出呼应,
久久等待声音消隐。
于是我听见,五里外,
在远处的土地测量架旁,
响起清脆的脚步声,
树枝滴水,雪从屋檐跌落。
1958年3月
诺贝尔奖
我是被围捕的野兽。
远处有人、自由和灯火,
我身后却是追捕声,
我没有逃走的路!
密林,池塘的边缘,
砍伐的云杉原木。
四周的路全被切断。
随它去吧,我不在乎。
我究竟做了什么坏事,
我是凶手还是恶棍?
我竟迫使整个世界
来哭泣我美丽的祖国。
但行将就木的我,
相信那样一个时辰:
善的精神必将战胜
强大的卑鄙和怨恨。
1959年1月
仅有的日子
在许多个冬季,
我记得冬至的日子,
每一天都不可重复,
却又无数次重复。
日子排成队伍,
渐渐构成次序,
那些仅有的日子,
仿佛时间已停息。
我记住所有的日子:
冬季过了一半,
道路潮湿,屋顶滴水,
太阳在冰上取暖。
相爱的人像在梦中,
急切地相互渴求,
在树木的高处,
鸟窝热得汗流。
睡意惺忪的指针
懒得在表盘上转动,
一日长于百年,
拥抱没有结束。
1959年1月
刘文飞:作家,翻译家。首都师大燕京讲习教授,博导,北京斯拉夫研究中心首席专家,首都师大外国诗歌研究中心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俄罗斯东欧中亚学会副会长,享受政府特贴专家,美国耶鲁大学富布赖特学者,北京大学邀访学者,获俄罗斯利哈乔夫院士奖、“阅读俄罗斯”翻译奖、莱蒙托夫奖、十月文学奖等奖,俄联邦友谊勋章获得者,入选中俄人文交流十大杰出人物。主要著作有《二十世纪俄语诗史》《诗歌漂流瓶》《布罗茨基传》《伊阿诺斯,或双头鹰》《俄国文学的有机构成》《俄国文学演讲录》《俄国文学新论》等二十余部,主要译著有《普希金诗选》《俄罗斯文化史》《抒情诗的呼吸》《俄国文学史》《悲伤与理智》等四十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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