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村口的老树
文/杨泽明
黄昏来临了,夕阳的残照惹得大地一片金黄,地面上,人影涌动,有推车赶夜路的,有牵着老牛往家里赶的,有吆喝的。
当一切喧嚣过后,路上扬起的灰尘,都分撒在空气中,有一些黏在村口的那棵老树上。它宽大的叶子,沾满了灰尘,日复一日,形成了厚厚的一层,纹路模糊了,光泽消失了,都不怕了!只等着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帮它冲洗,老树在雨里静默着,享受着雨泽的滋润,多少个秋夜都这样过去了。遥想着,明朝该又是一个艳阳天了,那时刻的阳光特别柔和,照着绿叶上,暖在心窝里。
这棵老榕树,已经活过了上百年了,如果年轮是一把刀,那这把刀早就把它的枝干、根须雕琢得色彩斑斓了,它的躯干上,沟沟壑壑之间,填满了岁月的灰尘。
这真是一棵大树,有分不清的桠枝,每一个枝干上,又生根,一根连着一根,根须之间,似乎不留一点儿缝隙,阳光明媚的时节,片片阳光透过绿叶之间的空隙,斜斜地照在地面上,仿佛根须们围成了一群,正在地面上玩耍呢。
山村里,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都有喜怒哀乐。谁家讨了媳妇,进村口的时候,必定要经过老树旁边,新郎新娘欢欣鼓舞,等到看到静默的老树的时候,必定要肃立片刻。谁家嫁了女儿,家里人远远送着,送到村口时,原本哭哭啼啼的样子,顷刻安静许多。
谁家有亲人过世了,送丧队伍送到村口,就要返回了。队伍里面,有些小孩比较调皮,躲在老树后面,也不哭不闹不出半点声息,好一阵叫人好找。
当然了,老树也有凄风苦雨、黯淡无光的日子。
那段最不愿意让人提起、却又不得不提起的十年浩荡日子,乡村里有些男人出门去讨活儿,一去就是三五年,杳无音讯,家里的苦命女人带着一家人吃了上一顿,下一顿饭就不知道如何打发了。实在饿得慌了,也不知道这些苦日子何时是个头,心一横,胆子一壮,就选择了自杀,又怕被别人发现,一时半会如果去不了,岂不更加惹人笑话!所以一直在等待时机。
这真是“秋风秋雨愁煞人”啊!在村里女人选择自杀的前一夜,一场大风横扫了整个村子,伴随而来的是滂沱大雨,狂风在怒吼,暴雨在张狂,此时的风、此时的雨,露出了狰狞的面孔,撕咬着这个早已遍体鳞伤的天地,它们在撒野、狂欢,它们是死神的使者、它们是罪恶的代表、它们是不受束缚的提坦神。这棵老树,用宽大的肩膀,用强有力的枝干,迎接着狂风暴雨的一次次进攻。静默的老树,在最紧迫的时刻,最有爆发力,因为它的力量是在平时点滴基础上慢慢积累起来的。
大风刮得女人家的窗户纸哗哗大响,那天夜里,女人把自己的儿子抱得紧紧的,唯恐失去他一样。一想到当前的困境,她就愈是掉下了眼泪,愈想着一死了之,但看着怀里熟睡的儿子,鼻子又是一酸,她去后,谁来照顾他?就是这样迷迷糊糊地想着,在寒风中,母子俩渐渐睡着了。
大雨过后,地上一片狼藉,老榕树经过了一夜的挣扎,折断了好些树枝,斑驳的裂痕,根须凌乱,落叶遍地。站在老榕树面前的这个可怜女人,她失去光泽的脸蛋上,增添了许多愁纹,加上长期营养不良,女人显得那么憔悴,仿佛一阵大风就可以把她吹倒了一样。一想着昨夜的惨状,她更是肝肠欲断:做人这样无能,做一棵树也不容易?生有何欢,死又何苦?
女人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就那样,斜靠着大榕树遐想着。
夜已黄昏,像往常一样,赶路的人,络绎不绝的。路人里面有些熟人,唤着女人,问她在这里做什么。她只得糊弄了几句,脸红着走回家了。
又一个黄昏到来了,女人又一次来到树下,她坐在树底下,想着五年前她成为新娘子走进村口的样子,那时候真叫人欢喜呀!大红的灯笼,大红的嫁衣,路两旁挤满了迎亲的亲戚朋友,如今,迎亲的鼓乐声不见了,特别是那个承诺爱她一辈子、宠她一辈子的男人,也不见了。她内心一阵翻滚,酸水涌上心头,但一想着自己去后,就孤零零地站在这村口,与人世做了决断,她又是后怕。
一阵寒风吹来,女人打了一个哆嗦,整个人就像寒风中颤抖的一片树叶。
女人又想着,刚刚还哄着儿子说,等她买了糖,回家给他煲红糖水喝。她又是一阵迟疑,扭头回家了。
时间最是催人老,尤其是静谧的山村里,时光最是无形,最让人难以捉摸,它可以说是最容易让人忘记的东西。
女人就这样迟疑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可不,天气渐渐转暖,人们从冬大衣改穿小棉袄了。
大地又一次迎来了生机,最先是布谷鸟,一声声催着人们下地种田了;然后是桃儿红、梨花白、菜花黄。经过了一个冬天的积蓄,小河也是率先淌满了水,叮叮咚咚的,似乎有无限的生命在跳动着。
春日里一个早晨,女人起了一个早,她拿着老母鸡刚下完的蛋,心里暖烘烘的,同是做母亲的人,她能理解母鸡下蛋的那种自豪感。心想着,这些蛋准能卖个好价钱,回头给家里的胖小子买一双小鞋、一袋好吃的零食。
等她快到村口的时候,她怔住了。
眼前的老榕树,吐出了新绿,那么多的新叶,一簇叠着一簇,一阵风吹过,就分明是一层海浪在涌动,风不停地吹着,浪头由远及近,在枝干上形成了海天一线。这又像是一道瀑布,从空中垂直下来,透过绿叶的阳光,就是迸溅的水花。
片片叶子都仿佛蓄满了力量,老榕树似乎要把他的全部生机都展现出来一般。
这摇曳多姿的南国的树!
女人内心一震:去年那么大的风雨,都不能把大榕树刮倒,此刻它又活回来了,一棵树尚且如此,何况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这天地之间,只要生机不灭,一棵树能忍着、挨着,就可以走过苦寒的冬日,迎来鸟语花香的暖春;而一个人,只要内心的火苗不息,他就可以重拾行装,踏着眼下泥泞的道路,走向前方的千山万水。
树木有荣枯,人有悲欢离合,本是常理,但真正的强者,却能从枝头黄叶,瞥见未来春暖之时的满树嫩绿。
作者简介:
杨泽明,近年来,我的作品陆续在《韶关日报》、《铁山》等刊物上发表,《那条小巷》等作品入选《80后文学选文集——散文卷》一书中,曾获普宁市“雷伊杯”征文大赛三等奖,现为普宁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