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曾辉,工程师,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理事,著有诗集《心弦集》。有作品入选《当代散文精品》 《当代百家散文诗精选》,主编过《卷首语精品》 《百年经典:诺贝尔获奖者》系列丛书。作品散见于《文艺报》 《诗刊》《散文诗》 《散文百家》 《散文诗世界》 《年轻人》《长沙晚报》等报刊。
一个梦舒展在枝头,我看见了它身后繁茂的绿意;一只小鸟在林中歌唱,那是因为它有一片浩大的山林;山道上的花次第开放,我拾起的只是一片回忆,我想珍藏,却又害怕匆匆流走的岁月。
我的脚步是沉重的,沉重的还有思绪与心灵,当远方灵动的山水美丽我的眼睛时,我的心里也会扑腾扑腾飞出几只鸟来。
我的故乡在洞庭湖边,少山峦,多湖泊和河沟渠道。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最重要的交通工具便是船了,但我们那里的船没有什么特色,不像绍兴的乌篷船,经过文人润色便有了厚重的文化氛围。故乡的船多是敞口的,每个生产队都有好几条,作为运输之用,船上没有橹,是双桨摇,船重载的时候还有人用绳子来背纤,多运粮食和农用物资。
后来我看列宾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那幅油画很是感动,就是有这个感情基础,我并没有去背过纤,但我能够站在那个角度想到画家所需要表达给读者的一切,这些当然是经过生活沉淀之后的想法,童年留在我记忆里背纤的印象纯粹只是一种认识,没有什么苦难的印象。
要看大船得去八字哨镇上,镇子是沿资江而建的,是益阳和湘阴两县的交界之地,资江在此处分流,一路流入洞庭,一路汇入湘江,河道弯急水湍,是内陆通往湘江和洞庭湖的咽喉要冲之地,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很早的时候就建有哨口,有专门的哨兵守护。
那里可以看到巨大的铁皮轮船,船上有烟囱,冒出长长的黑烟,鸣笛很响很长,笛音拖着长尾巴在江面游荡。动力船的后面会拖三四个拖船,拖船吃水低,都是从上游运来的煤炭或者矿石,像长龙一样在江面缓缓蠕动。河道里有夜晚可以发光的航标灯,指示着轮船夜里的航行。
还有双层的客运轮船,上去益阳、常德,下到湘阴或者长沙,都要从这里乘船,临河边有一个航运公司的售票点,也有一个供乘船人等候的棚子,棚子里面安放着几条供人休息的木条凳,这些都在堤内,客轮到了,就会响起一轮急促的铃声,买了票的乘客便从一个铁门鱼贯而出,翻过大堤,急匆匆地上到轮船上来。
乡下除了运输用的船,还有打鱼船和鸭划子。
顾名思义鸭划子是看鸭用的,个头尖而小,只能容一人在水面划动,驱赶鸭子用。看鸭人看的鸭群有几百到上千只不等,像是指挥着千军万马,他有一套自已的牧鸭方法,能把鸭子赶到想到的地方去,在他高亢的拖着长调的“嚯嚯嚯……” “嗬咧……” “咳……” “啊……”声中,把鸭子赶到河渠沟汊里去吃活食。这些简洁而隐晦的鸭语,是看鸭人给鸭子下达的命令,指挥着它们前进后退或者向左还是向右拐。
活食多是水里的小鱼小虾,和水下的螺狮与水草的草籽,鸭子潜到水里,用它的扁嘴捕食水下的生灵,它们油亮的羽毛是不沾水的,消化能力极强,螺狮一个个吞下去也能转化成自已需要的养分,这种鸭子是我们湖区水乡特有的蛋鸭品种,叫麻鸭。麻鸭生出来的蛋都卖到食品厂去了,加工成松花皮蛋和咸鸭蛋,销往全国各地,或者出口到国外去。
鸭群走过的地方,有时也能捡到鸭蛋,一群鸭子中总有几个是不按时产蛋的,用看鸭人的行话讲叫夹蛋鸭,一群鸭子热热闹闹地走过去了,猛地就能从鸭子走过的路上捡到一两个绿壳子的鸭蛋。因为吃的是活食,蛋黄是鲜红色的,腥味也很重。鸭子生蛋不会像鸡生蛋一样,讨主人的欢心,而是“个个大,个个大……”地叫,鸭子生蛋都是在夜里,不声不响就生出来了。
划这种船有方法,一般人难以自由驾驭,没有船桨,其他人上去容易翻船。就凭看鸭人手中的一根竹篙,可划船,也可赶鸭子。竹篙的一端装有一把小锹,可以挑起泥巴抛到远处,吓唬鸭子不要往那个方向走。
还有一种就是渔船,因为有些打鱼人一年到头都在水上讨生活,便有弓形的船篷罩着,防雨防风防太阳,可以住人,也可以生火做饭。
有一个场景留在记忆中,印象特别深刻,具体的时间已经推究不出来了。那是在一个残秋的午后,阴沉的天下着零星的小雨,风特别地大,我后来读鲁迅的《故乡》开篇描写的那个景色,潜意识里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我记忆中深藏的这幅画面。那时我和父亲应该是从外婆家里回来,父亲背着我,走在茫茫的水乡中。
在我的家乡有很多低洼的水田,叫围子田,雨水一多,就成了白茫茫一片,像个湖泊一样,只有围堤还露在水中,那路显得很弱小,随时有可能被水所吞没。我伏在父亲的肩上,看着白茫茫的水面和阴暗低沉的天空,心中有一丝恐惧,也就是在那种恐惧之中,我记忆中的渔船走进了我的视野里。平时我见到的都是敞篷的,这是一条带篷的渔船,父亲显然跟船主还有点熟,跟他拉了一会家常。现在想一想我那时大概四、五岁吧,因为从六岁上学以后我的记忆差不多都是完整的了,至如今我也从我父亲那里得不到印证,父亲早已把这个生活中小小的细节忘记了,也有可能父亲和这个船主并不熟悉,是因为我对那船有了兴趣而故意和人家拉上话匣子的,也不知怎的,童年中的这一幕记得特别清楚。
好多年后,我们一家人去绍兴游玩,乌篷船载着我们在河道里穿过,橹声摇醒清冽的水波,自然想到了小时候留在心底的这幅画面,那河道密布如网的水乡和乌篷船让我恍如置身于故乡。那个时候的我已经为人父了,我带儿子走过不少地方,不知道会不会在儿子的心里留下一些记忆?
我的童年,白坪湖自然有着不可抹去的一笔,父亲有五个兄弟,祖父的孙儿孙女自然也多,有十六个孙儿孙女,除了长孙之外不会有特别的爱,我不是长孙,不可能从爷爷奶奶这里得到更多的关爱,何况他们也要出工劳动,就是他们有时间他们也带不过来。倒是外公外婆对我这个外孙特别稀罕,我的童年有一大部分时间是在我外公家里度过的。
我外公和外婆是半路凑合过来的,在这之前我外公有一个女儿,我外婆有一个儿子。外公的前妻是因生我媠媠难产而死的,外婆的前夫是因酗酒而死的。那时正是日本大举入侵中国的时候,长沙失守后一把大火烧了三个月,民间的困苦自不待言,日本铁蹄之下的中国人民处处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日本人一来,到处都是流离失所东藏西躲的人群,在一个渡口,由于敌机的轰炸,把我外婆和我舅舅也冲散了,我外婆后来便随人群到了我外公的地方,经人撮合便走到一起了。
我外公念过私塾,上过学堂,是个秀才,能算、能写、能画,也算是个有学问的人。
外公的父亲信佛,是个小地主,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就是家庭光景还算不错,儿女也不多,因为他大儿子和儿媳同一个时辰去世,让他相信命运是自已所无法主宰的,便把财富看淡了,一心向佛,家业也就渐渐荒芜,家道也就慢慢中落了。
外公土改时曾做过一阵子乡长,后来因为他父亲的反对便回来了。外公是一个爱安静爱思考爱看书的人,那些曾经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到后来都做了区长、县长了,我想外公要是去当官的话,一定能做一个好官。
可能是外公的胆子太小了,抑或是外公儒学思想太重,又被他父亲所左右,出于孝心,他的一生便是在这样平常之中度过了。外公没能以笔为生,倒是以手艺为生,平安地经过了一个又一个动乱的年代,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普通人的生活。
他们不敛财,倒是能散财,我老外公走时,当着我年幼的母亲的面交给了我外公两坛子银元,因为我外婆乐善好施,到解放前,已经千金散尽不名一文了,正是由于这一点使他们避免了一场又一场的政治风波,即使是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日子里也只划了一个富裕中农,就是这一点帮了他们的大忙。
外公和外婆住在老屋的时候,离白坪湖大概有一二百米远,七四年新盖房子以后,离湖就仅有几十米远了,当年外公选择这个叶家坟山南边的这块地作为地基,可能也是因为这个湖,屋朝南,东面和南面是田地,北面是那片坟地,西面便是白坪湖,尤其是夕阳西下之时,粼粼的波光映着野鸭的叫声很是美丽。
白坪湖不是一个很大的湖,大概就十多个平方公里吧,湖呈东西走向,南北的距离就短多了,只有一公里左右,湖不深,好多地方能探底,十来岁的时候我南北地游过好几次,当然不是我一个人游,是跟一群人游。白坪湖里没有洞庭湖里特有的芦苇,因而野鸭只是路过觅食,到后来临近冬季的时候就有人用铳枪来打野鸭了,那个年代人们还没有环保意识,毕竟那是个食不果腹的年代。
湖里多水草,在那个“深挖洞、广积粮”的年代里,湖里有许多的捞水草的船,把水草捞上来担到田里的粪凼里作为肥田的肥料用。
湖周围生活着一大群以这个湖为生的捕鱼人,小时候的白坪湖,鱼虾特别的多,那时在湖边玩,空手便能摸到虾和蟹,捕鱼的工具也很简单,多是网或罩,湖归属于一个国营的渔场,我虽在湖边长大,可对捕鱼却又不怎样内行。
外婆的儿子即我舅舅是在七十年代才找到的,他和我外婆冲散后,随她姑妈去了汨罗,后来又迁移到刘家湖农场落脚,找到时,我舅舅早已成家立业儿女成群了。
舅舅家就在洞庭湖畔,翻过屋后的那道大堤,便是烟波浩渺的洞庭湖,湖中芦苇成荡,而靠近河堤的地方,种着许多杨柳,春末柳花就像雪花一样的多,我和我的表哥表姐表妹们经常划船去湖中的陆地中,采蒿子,摘芦笋,捡鸟蛋或者去抓鱼,累了便躺在开着许多不知名的小野花的草丛中,望着烟波浩淼的洞庭想一些心事。
我媠媠的儿子年纪轻轻去了洞庭之滨的岳阳地委工作,那是外公一生的骄傲,就好像是他的梦想终于开花结果了一样,延续了在他心里不曾熄灭的文脉。我们这一家人兜兜转转总是离不开洞庭湖,所以外公的潜意识里总是逐水而居。
我和外公走得最近,呆在一起的时间也最多。小时候,外公是对我寄予厚望的,也是他心里最温暖的所在,可年少不更事,不知珍惜,除了听话诚实之外,功课并不突出,对作文也不是特别感兴趣,除去喜欢看连环画外,几乎没有其它特殊的爱好,我不知道是不是让他很失望?外公没有陪伴我到成家立业,他在我读高二那年就走了,如果再给外公几年时间,他的心里也许就会多一些满足而少一些遗憾,外公走后三年,我的处女作便在《散文诗》刊的头条发表了。
可人世间哪来的这样多的如果呢?
我后来并没有走文学之路,而是随着时代的大潮远走他乡,去了东海之滨的温州,走了一条别样的路。见识了比湖更大的海,也见过比人还高的浪涛,一去二十余年,先是做生产管理和技术,后来又去做销售,凭一已之力,打拼出了一片天地。当中年的我回望岁月,才知道有些情缘是早就扎下了根的,外公对我的影响从来没有间断,那些血脉里传承的基因一直都在潜移默化地起作用,让我紧跟时代的步伐,趁势而起,顺势而为。
我也一直是临水而居的,临水而居似乎是生命的一种状态,也是一种生命的境界。屋后的那条柳林江便可以通江达海,去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而我在那些年里,也的确把生意做出了国门,把产品销售到了欧洲、中东、东南亚、非洲和美洲大陆,自己也收获了财富和成功。
外公在社会的变局和动荡中,最终顺应了时代的变化,成了一个补洋盆把缸和接铝锅底的手艺人,凭手工劳动来养家糊口。他走过不少地方,下资江,过洞庭,到长江,最远去过汉口和南京。
他从外面带回来很多的刺树,把靠近坟地的那一边用许多带刺的树围了起来,那条带刺的篱笆经过几年的培育,就真成了一道围墙,春天和深秋的时候,那些带刺的植物还能结出许多红色的浆果,甜甜的,酸酸的很解馋,比现在温室里种出来的草莓好吃多了。
外公还从外面带回来许多菊花、月季花和栀子花,把它们种在东边和南边的田畦上,让我和外婆像是生活在花园里一样。外公又在湖滩上种上很多红柳(一种极易生长在水边的植物),作为烧柴之用,让我和外婆即便是在隆冬也没有寒冷的感觉。外公是个极具田园化的人,没有那种旧式书生的愚腐之气,他的诗文和典故也多得像他手上的植物一样,新鲜而品种繁多。
那年头湖里的甲鱼多得很,即使是晚上走夜路,冷不丁的便能踩到甲鱼的背,草丛边菜地里时常能发现甲鱼产的蛋,有时挖菜土时能挖出一窝窝的甲鱼蛋来。外公的房子后面有个猪粪池,时不时地总能看到淹死在里面的甲鱼,那时的甲鱼根本不值钱,还比不上小鱼小虾的价钱。
我的童年便是在外公营造的这种氛围中渐渐长大的,直到到了上学的年龄,才回到了我父母的身边,可我家离外公家并不太远,三、四里路的距离,所以就算是回来了,还是有不少的时间是在那里度过的。
那个艰苦的年代,并没有在我成长的岁月里留下多少饥饿的记忆,是外公外婆给了我们庇护,在我以后渐渐成长的过程里,我才知道这种庇护和关爱对我们的家庭是多么的重要。
我们家里有兄弟姐妹四个,父亲有兄弟姐妹六个,而祖上留下来的东西少而又少,我的祖父绝对是个贫下中农,二间半的老屋里挤着四、五户人家。我大伯在我从外公家回来的时候已经另修房子了,我们那时的家就十多个平方吧。
我上学之后,我父母也修了自已的房子,搬出了老屋,虽然是土砖屋,但总算房间和厨屋是分开的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才同我的弟弟和妹妹们生活在一起,往上追溯几乎回忆不起他们的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