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花的老家是赵高登。
村名叫赵高登,其实全村连一户姓赵的都没有,几乎清一色姓杨。
据老人们说,北宋时的杨家将在金沙滩和金人大战,失败后,一位姓杨的偏将带领一营人马来到这里。随軍的钱粮师爷懂点阴阳,认准这里是块风水宝地。杨将军决定在此起房盖屋,开荒屯垦。随后娶妻生子,建了村庄。
这些兵士很崇拜他们的将军,都自觉改姓了杨。
杨将军虽离开了朝廷,但对皇帝仍然忠心耿耿。皇上姓赵,杨将军就给这个村子起名叫赵高登,希望姓赵的皇上登高望远,传承万代。
当时全国人口仅三亿多,地广人稀。雁门关外,蛮荒之处,缺的是人,有的是地。杨将軍带来的都是青春壮汉,又是军人,最不缺的是力气。没用几年,村子四周的荒地都变成了良田。
后来,经历了南宋、元、明、清八百多年的漫长岁月,偶有四方逃荒的人们到了这里,受到好心的赵高登人的帮助,有些就留了下来。村子里也陆续出现了王、李、刘等杂姓。
特别是明朝洪武二年的大迁徙。有名的洪洞大槐树,很多人从这里迁往全国各地。
这里也涌来了很多人。朝廷帮他们建村立寨,赵高登的周围又增加了许多村落,仿照他们的村名,相继出现了王高登、计高登、薛高登。
杨将军是位文武全才的儒将,德高望重,理所当然成了杨氏一族的族长。他给后代留下了“忠孝立家,耕读传家,勤俭持家”的家训。杨家后人秉承祖训,种田不忘读书。明清两代都有杰出人才出现。
杨梅花的祖祖辈辈都是农民,虽没出过大儒显贵,但也大多识文断字。这在那个农夫即文盲的农耕年代,已是难能可贵了。
杨梅花的父亲叫杨乐仁,是个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杨乐仁很聪明,小时候在村里的私塾读过几年书,不仅能认得眼边前的字,还经常念叨些孩子们虽然听不懂却又觉得挺好听的话:
“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少年休笑白头翁,花开能有几时红。”
杨乐仁的囗头禅是“中中的”。确实,他的一
生也真是“中中的”。
就说光景,虽无盈余,也够温饱。
最不跟心的是没有儿子,老婆给生了四个丫头。
其实,杨乐仁一九二二年结婚后,第二年就生了个儿子。可惜不到一岁就夭折了。二六年生了大女儿后,一气又生了三个姑娘。
尽管不太满意,杨乐仁还是给四朵金花取了颇有深意的名字:老大杨兰花,老二杨荷花,老三杨菊花,老四杨梅花。
我认识杨梅花是一九六九年。
六八年我师范毕业,教书不久便被抽调回县公安局写材料。
局里安排我跟着董局长到柳树坡大队蹲点,当时叫“驻社干部”。我被派到第二生产小队。
那个年代,我们这些驻社干部大都和社员一起下地干农活。轮流到社员家吃派饭,每天付一斤粮票三毛钱。就这样一来二去,我认识了杨梅花:三十来岁的样子,身材不高,稍有点瘦,面容清秀。衣服上尽是补丁,但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给人以精干的感觉。左腿大概残疾,走路有点瘸。
令我刮目相看的是那次分油。
临近过年了,二队给社员分油。队长宣布分油方案:按人头每人三斤。再按工分每个工三钱,工分总数取十位数,个位的按四舍五入,为的是最低为两。
我给念每户的人数和工分数,会计在屋里用算盘算出每户分油数额。队长和出纳按会计报出的数给打油。
我高声喊:“张明理,六囗人,四百五十个工。”话音刚落,就听到有人报出数:“三十一斤半。”接着会计也报出相同的数。
我接着喊:“李四旦,七囗人,四百七十个工。”
“三十五斤一两。”又倒报出来了,这时会计还在聚精会神打着算盘。……
我看到,人群中报出数的是杨梅花。
后来人们告诉我,杨梅花的“牙捣蒜”全村无人能比。
这里的人管心算口算叫牙捣蒜。
我感觉到这个女人有故事。
有一次和她单独闲聊,她给我讲述了从老人们那里听来的她们村、她们家的历史。也就是本文开头的那些事。
随后又给我讲述了那段她亲历的不堪回首的往亊:
一九四八年六月,我的爹爹去世了,年仅四十八岁。
爹爹两年前就得了痨病。痨病就是现在的肺结核,如在当今,用点青霉素就好了。当时缺医少药,吃过很多乡村郎中开的草药。还有人给过小偏方:找十三年的山丹丹,刨出根蒸着吃。
山丹丹学名叫百合,每年开一朵花。开五朵花就说明这株山丹丹五岁了。开十三朵花的山丹丹实在太难找了。我们很多人转遍了方圆的山梁,也只找到最多开八九朵花的。
也请道士给做过法。
也请神娘娘给下过马。
但是,一切都没能留住我的爹爹。
爹爹走了,天也塌了!
当时,大姐二姐都已出嫁,三姐十七岁,我才十四岁。
发送完爹爹后,我们孤女寡母除了哭,连一点主意也没有。家里的些小积蓄替爹看病早已花光了,地也卖得差不多了。娘儿几个今后可怎活呀!
还是大姐夫给拿了个主意。
我的大姐夫也是我的亲表兄。
我的父亲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妹妹。
姑姑出嫁后,第二年生了个男孩,不幸的是,姑姑生产时大出血没救过来。
爹爹把这个可怜的娃娃抱回了家。正好我妈妈生下二姐才几个月,于是就奶上了两个娃。幸亏家里也不缺吃的,妈妈的奶水充盈,足够喂养两个孩子。
父亲给他这个外甥起了个很壮实的名字:牛牛。
我那个狠心的姑父连儿子理也不理,又娶了个女人出了口外了。
我们家后来又陆续添了三姐和我两个丫头片子。
父母对牛牛的亲胜过我们这些亲生女儿。
这很好理解:于父亲来说,他和姑姑兄妹情深,妹妹的这点骨血就是他的命,再加上他自已又没有儿子。在爹的眼里,牛牛就是他的儿子。妈妈一把屎一把尿把牛牛拉扯大,更是和亲生的没有两样。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大姐和牛牛表兄恋爱了。他们两个从小耳鬓厮磨,青梅竹马。随着时间的推移,情窦初开,两人相爱了。大姐还比牛牛大三岁,但他们才不管这些,两人爱的一塌胡涂。
那个时候的人们还不懂近亲不能结婚。况且也符合我们这一带“姑姑做婆”的民俗。于是,父母成全了他们。
一九四五年,他们结婚了。
远在内蒙的姑父知道他的儿子结婚了,五味杂陈。原来他又娶的那婆娘这么多年来,连个苍蝇也没给他生出来。人越老,思儿之心愈强烈。于是他试探性地给牛牛写了封信,表达了想让他回到自己身边的意思。
表兄当然不愿意,他还对他爹当年的绝情耿耿于怀。
宽厚的父亲劝表兄带大姐回到他父亲身边。毕竞人家是亲生父子。
就这样,当年秋收结束后,他们两回到了口外姑父那里。
这次父亲去世,他们得到消息后,把不足两岁的女儿留给爷爷奶奶,星夜赶了回来。
姐夫是个“大孝子”,整个事宴,全凭他操持。忙里忙外,不分昼夜。有事忙事,没事就哭。那哭声,撕心裂肺,好几次哭晕在父亲的棺前。
连最后的老盆也是他摔的。
正在我们没了主意时,姐夫做出了决定:让妈妈带着三姐和我到口外同他们一起生活。大姐当然同意。
没办法,只能如此了。
我们赶紧着手卖房卖地。
好地已买了给我爹看病了,只剩下三四亩沙田薄地了。几间土坯窑更值不了几个钱。幸亏有个好心的本家侄儿看我们可怜,给了二十块大洋,连房带地全买走了。
姐姐心焦家里的女儿,没等过七月十五,我们便匆匆出发了。
姐夫领着我们,几经跋涉,终于到了他们那个叫四子王旗的地方。
他们那个村叫毛儿圪沁,很古怪,我疑心是蒙语。
姐姐、姐夫是至亲骨肉,自不用说。姑父大概觉得落我们亏欠,对我们格外热情。就是那位“姑姑”,脸上也堆满笑容。
姑父的院子正面站立着三间砖木结构的大瓦房,南面横躺着一间土坯窑洞。大门守卫在院墙的西边。
老两口住正房东屋,小两口同女儿住正房西屋。我们来了后,娘儿三个住南窑。
老旧的南窑有点变形。为防倒塌,用木板打了三道窑碹。
小麦是这里的主要农作物。一眼望去,到处是金黄的麦田。也种莜麦,玉米,土豆。还有一片片向日葵。
我们来了后,就开始秋收了。
我和三姐帮忙干农活,割麦子,掰玉茭棒子,起山药。
干得最多的是到村后山梁拾硬柴搂野草。这里煤炭特别金贵,人们做饭取暖大都靠柴。好在这里柴草遍地。没用多久,院里的柴草堆得象座小山。
我永远不会忘记,一九四八年腊八那一天。
那天的天气特别冷。
和往日一样,在正房吃过晚饭,妈妈和大姐每人纳着一只鞋底,要给大姐夫做鞋。
我和三姐逗外甥女玩。
夜深了,我们才回到南窑睡了。
睡梦中,一声巨响,随之而来的是钻心的疼。
妈妈和三姐也惊醒了,点着灯,我们看到,窑碹中间屋顶那块木板掉下来了,正好砸在我稚嫩的左腿上。
这时天也快亮了,大姐和姐夫也被惊醒跑了下来。
姐夫急忙请来本村的医生。医生捏了捏说骨折了。给我吃了止疼药,正了骨,涂上药,垫上纱布,用木板固定住,然后用细绳绑好。处理好后,留下些止疼药和消炎药,医生告辞了。
不知是医生给抹得药顶事了,还是吃得药顶事了。反正一天居然疼得不很厉害。
到了晚上,我疼得睡不着了,满脸豆粒大的汗珠。他们心疼地直哭。我咬着牙一声不哼。吃了止疼药后,疼痛减轻了很多。
后来慢慢睡着了。
人们常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其实,象我这样年龄的孩子,骨头的再生能力很强,根本用不了那么久。
第二年过了正月十五,受伤仅一个多月,我倒能拄着拐棍下地了。进了二月,我就把拐棍扔掉了。
第一次扔掉拐棍出去走了一会。我回家爬在炕上就哭,哭得那么伤心。众人怎劝也没用。直到哭乏了,我坐起来擦干脸上的泪,平静地对他们说:“没事”。
刚才一走,我才忽然醒悟了:自己的左腿残废了。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以后漫长的人生之路,难道就让我这样“一瘸一拐”地走下去吗?
说实话,当时我死的心思也有。
我们来了不久,有人就给三姐介绍了个对象,就是这村的,也姓杨,也是从山西逃荒来到口外的。我妈挺满意:姊妹俩在一起,相互有个照应。于是就订婚了。
四月,为三姐办完婚事,在我的坚持下,姐夫把我们娘儿两送回了赵家堡。
杨梅花讲到这里停住了,满脸忧伤两眼泪。我抱歉地说:“实在对不起,让你伤心了。”她很淡然:“没什么,都过去了。”我问她:“你现在怎么样?”她仍然面无表情:“不怎样,还好,也好。”看得出,她不想谈及现在,也许她有难言之隐吧。
我们的谈话结束了。
第二年开春,我调到了县政府办公室,还是写材料。再没下乡。
可是,那个聪明、坚強、苦命的杨梅花,却经常岀现在我的回忆中。
时间过得真快。
二00五年五一节,我的同学给儿娶媳妇,我去坐席。
和我同桌对面坐着一个女人,怎这么面熟:个子不高,稍有点瘦,面容清秀。
我在哪里见过?
吃罢饭,好奇心让我走近那位女士,和她攀谈起来。当我知道她是柳树坡村人时,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我急忙问道:“你一定认识杨梅花吧。”她笑了:“当然认识,她是我妈。”
我喃喃自语:“天哪,娘儿两长得太象了。”
我和她说了杨梅花给我讲的身世故事后,她对我说:“您听的故事还没结尾,让我给您讲完好吗?”“太好了,我早想写写你妈,可惜不知道后面的事。”
于是,她给我讲了下面的故事:
我的大姨夫把我姥姥和妈妈送回赵高登。
这里她们已一无所有了。幸亏杨氏宗亲大都厚道。卖房卖地的钱还剩点,临走时大姨还给了些钱。倒也没受罪。
可姥姥觉得这不是长远之计。当时她才四十七岁。她决定带着我妈嫁人。
后来经人说合,一九四九年冬,嫁给了柳树坡村的高玉岗老汉。五二年,十八岁的妈妈由我的后姥爷做主和我爸结婚了。
结婚并没有给我妈带来幸福。
一九五四,我妈生了一个男孩,全家人都高兴,妈妈更乐。可还没到满月,孩子抽风死了。过了两年,妈妈又生了个男孩。这时妈妈又是高兴又是担心。苍天也真狠心,孩子四个月时又死了,同样死于抽风。
妈妈不吃不喝,也不哭。她己出离痛苦了。
我奶奶是个“奸臣”。这本不是妈妈的错,可她却硬说妈是“扫把星”“妨主货”,还要让我爸和我妈离婚。因为妈妈左腿残疾,我爸本来就对妈妈也不甚看好,因此也有这心思。幸亏忠厚的爷爷坚决不许。
爷爷和我那后姥爷高玉岗从儿时就是好朋友,后姥爷促成这门婚事也与这有关。
一九五八年,我妈又生了一个男孩,就是我现在的哥。谢天谢地,我哥茁壮成长了。又过了两年,妈妈生了我。六二年又生了个弟弟。
好象是我十四五岁的时候吧,我的表姐夫李浩进城路过我家。他会算命,午饭后,他给众人算命。我灵机一动,就把妈妈的生辰八字告诉他,没说给谁算。算了一会儿,他说话了:这个人的命赖苦了。如果是个男的,就得讨吃哩。
我和妈妈面面相觑。
二00四年九月十六日。
柳树坡村哥哥的院子里热闹非凡。
今天,我们弟兄三人要为妈妈七十大寿举办庆典活动。
别看妈妈年愈古稀,头发还很茂密,只是有点花白。昨天我己替她染了发。今早又強给她化了个淡妆。
远近的亲朋都来了,村里的乡亲也到了不少。
巳时一到,在儿女的簇拥下,老寿星登场入座。
好个老寿星:乌黑的头发,满面风光。浑身花团锦簇,珠光宝气。
接下来是拜寿:从大到小,三跪九叩。足足用了一个小时。
拜寿刚刚结束。从大门外传来念喜的声音。
念喜人口中念着自已编的上口而好听、赞颂又带点奉承的顺口溜,边念边走到老太太跟前,手中举着个空酒瓶,瓶口插着一张卷着的百元大钞。
“老寿星,接喜了!”
哥哥连忙接了过来。
按照当地规距,要给空酒瓶灌满酒,那一百元钱最少返二百。
不一会儿,哥哥拿着一瓶酒和六百元钱交给念喜人。念喜人接过酒和钱,笑嘻嘻地说道:“老寿星,我还会算命哩,您老看用不用给您算算”。没等妈妈开口,我急忙说:“算哩,算哩,你给算算。”
我故伎重演,对他说:“你先不要给我妈算,给另一个人算算,如果灵,再给我妈算。”
我把我妈的生辰八字报给他。
他掐着手指算了一阵,说道:“这个人的命太好了,坐着两个福字。”
我又给了他五百元钱,让他别再算了。
念喜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愕然了:同样是我妈,当年表姐夫李浩说她快讨吃呀。今天念喜人又说她坐着两个福字哩。
关键都是在不知对象是谁的情况下算的。
我妈的命怎就变这样好了?
噢,我明白了,今天把任何一个人请出来让人给算命,结果肯定一样:
你的命太好了!
你太有福了!
杨梅花的女儿讲得和她妈一样精彩。
我知道该怎样写杨梅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