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阆中·巴巴寺
时光所构筑的门扉,在这国度
因大能者①而向你我敞开
它或者是栖居于人记想中的凤凰
或者是一只仙鹤化入的环绕所在
或者因一道临近的光,耸起的一座塔楼
或者是赐福人间清净的石砌的庭院
这座被嘉陵江穿越的小城
因西来上人的到来,而获吉庆
这必然属于人的吉庆
生死流连在这儿,让人知感
从麦加城到阆中盘龙山
华哲·阿布杜·董拉希带着可兰经
和新月所掩藏的秘密——
在尘土和生灵中永恒循环的光亮
藉以转化东方映射的晨曦和暮色
远在黄土高原的西北农民
为脱离尘世的羁绊和眷恋
企盼着在星辰的交叉小路上
认出自我,与另一个自我相遇
而循着一座被称作“久照亭”的飞檐
与一座座屋宇和墓室的空间
在砖石的精神技艺,和深层记忆中
向身体内里寻找一个声音
跟已远离,却近在身边的逝者对话
因了绝对严格的心跳和呼吸
因了估量血液的激动和宁静
苦修的苏菲甘心忍受
每日五时轮回的仪礼和诵读
看这尘世的墓穴如一面镜子
映出想象,却又真切的天堂的影子
此中遗骸回到自身的依持上
被敬畏的灵魂永生追溯
而被称作主的恩典的
在一个梦中延续光阴的世代
和一切未知的无常
当我将自己的吉克尔②托付给它时
被一场早春的冷雨期待
庭园中所有的体悟都被雨光洗亮
雨光,就是这些树木和青草
就是这些镂刻的砖雕石建
雨光就是我,但我又能知道什么
①大能者一词是穆斯林语境中的真主的九十九个尊名之一,时常被用作真主的代称。阆中巴巴寺是中国四大苏菲门宦之一嘎德林耶的道堂,因为其属于道祖华哲·阿布杜·董拉希修行地和墓庐所在,它更是嘎德林耶的祖堂和第一道堂,嘎德林耶为阿拉伯语音译,意为大能者。
②吉克尔是苏菲修道者在其道乘仪式中的出神状态和境界,对于苏菲个体而言“这种“氛围”不仅围绕着一个人,而且内在的渗透着他,决定了他的心态和体验方式。”{引号中语出自《不可言说的言说》瑞士·H奥特 著,林克 赵勇 译}
婺源之冬
冷雾在鳞次栉比的房舍
和田园之间,织就了一个朦胧的
隐喻所指的世界。婺源
在通往桃花源的途中,同时享受欲望
和禁欲,用我们通常的字眼就是:
若即若离。已被秋阳脱水的
辣椒干、玉米粒、花生粒和黄菊花
转向了仓储。池塘里祠堂的
倒影在枯枝和浮叶间晃荡,时辰
嵌入我的血脉,像这些鱼儿
潜入水底。雪是另一种腺体成熟的
繁花,以空空荡荡的渴望
型塑它银装素裹、有款有形的梦
比喻任性的追寻,让我把篁岭
想象为雪中的阿勒山。当然是处境
让我认真评估这游历其中的
异乡的景致。在一个肉体的客栈里
我极力挣脱睡眠,却倏然发现
生于南建洲尤溪的朱熹
一再被祖籍重新认领,而他的
理学和浪迹,却从未抓不住过我的
记忆。当那些依然挂在枝头的红柿子
随时准备在坠落中击中谁的乡愁
这似乎一阵随风而起的雪,无悲亦无喜
却倏然,融解于我的眼睑和凝望
玉龙雪山
在这儿接近五千六百米的
海拔高处,你用岩石堆砌一座龙骨
而令加以界说的冰肌雪肤,使你
化身为一个巨大的龙的图腾
在具象与幻象之间,在动与静之间
耸起世間冥想的方式
而你在实在中定义的玄奇与幽渺
已然转换出一种信仰的仪式
令人间最隐秘的瞻仰和礼敬
获得了一种持久的名义
但我于其中发现的自我状态——
心肺缺氧,呼吸困难在一个高处发生
而鉴证高寒的透彻,是在一个
更高处的高处。我孤绝的窥探
隔着一道冰雪的铁幕,它在旷世的
自傲中抓住了我。我迄今不曾明白
如何在转化中让自性的魂魄
与云天和星空的梦想衔接
为何在我渴望的眼睛里,雪雾
迷茫而持久地由轻变重
从此变成,为我加持的蓝色
梅里雪山
冰雪,铺陈因新生而明亮的远景
这发生在原初,将川滇藏的制高点
压在香格里拉的自重上
时间和空间交集于超然,红土
是一种温带的无极交换
而三江并流的水,抛出创世纪的
重负。一座喇嘛寺自天外飞来
当属迪庆州的一个不解之谜
冰雪的表述从来透彻,所有初始曙光
与暮光的影子和结绳记事
均被嵌入科瓦博格峰巅,而把世界
引入乌托邦的神秘道路
如梦似醒的内陆高原,挺立在
圣地的超然之境,使众多寻觅者
在与生俱来的迷途中往返
而超乎认知的信仰。早已
抵达此地,那一直行施的绕行礼
如同对佛祖舍利子的
膜拜,沿着雪线一路烙印迷离的足迹
红腹角雉和风鸦徘徊萦绕的静寂
晶莹闪烁,使人目眩神迷
乌孙古道
我惊讶于道路在道路中走失;人和马群的
倒影在天堂湖消失。没有谁拥有永恒的
应许之地。从祁连山到伊犁河谷
从准噶尔盆地到塔里木绿洲,围绕游牧国的
旷世搏斗,以一滴血的记忆被盛装在
月氏王头盖骨制作的酒杯。那曾
被召唤的道路,到处埋藏着人和动物的骨骼
废墟的遗迹,以及被到处抛洒的自由
满眼缄默的石头,如同相互之间无从辨认的
亡灵。也许道路只是一种暗示
数千年来,它迄今也未能鉴证开路的族群
化身何处。被信赖的命运因天山融雪的一条条河道
解读着黑葡萄眼睛和巴旦杏语音的家园
羊群在那拉提草地随意行走,歌者的韵律
赋予道路在陡峭的峰峦那儿植入云霄
我突然意识到在已知物中,松脂粘合着
一个黑松林之梦,而那拔地而起的巨冰的光屏
正映着一只苍鹰的影子。一朵雪莲花
已为我盛开在语言之雪的岩石缝隙
但道路在雪峰以下,从来顺从于迷惘
从来不能自救。因为生死抉择领先于道路
因为突发事件,使既定的使命一再变为幻境
如这车流盘旋、喧躁的夏日独库公路
被一声乌鸦的咳嗽惊吓,而将自己禁锢其中
栗毓美陵园
栗家坟座落在浑源城东北隅,面对恒山
与北岳比重。我奇怪的关注它
是因为这清季遗存,在随风飘逝中
以一道闪光的景象,植入世间
已然空虚的演进。我的瞩目,是因为它
承重的所在,不是那高二十米的
汉白玉墓庐,和高五米的汉白玉石碑
不是延泽桥畔缄默的麒麟兽,和苍松翠柏
也不是甬道上僵立的石人、石羊、石虎
和石马;甚至不是道光帝溢美的祭文
和林则徐两千字悼念的墓碣文
黄河在豫鲁那儿,有它梦境的膨胀和
倾斜,毫无预感的发作被赋予兽的疯狂
然而他来了,他太瘦的身体被委任于
涛头与泪雨,浮尸与废墟,惶恐与惊骇的
三重回响。就像我写诗在迹象、冥想
和语言中把握实在。他辛劳地在炎阳
和星辰之间现身。但那黄水既不能
为自我留下影子;也不能舒展
心灵的紧张。但那黄水一次发作
就足以窜改时间流程,而他在此间磨成
意志,磨成属于史诗的传奇重现
出于对以治河贤者敬重的姿态
喻指中,栗毓美的首善之举
是他在黄河泛滥之际抛向黄水的
鞋子,那与被浪涛携裹而去的
生境一道,延纳了在抛转筑坝的创意中
缓和人与水的冲突。水有放浪不羁的本性
人有守住家园的本心和智勇。至于
来世的说道,在不断延续的历史里
我们记住他,像某种东西永远连接人世
或者,就是大禹和李冰的河神之说
系于那在山河之间流转的风声
索玛①春祭
有灵的第五季如期莅临,融雪之水
升举时空阴冷而绚丽的沉思
如漫滩与湖泊,吞吐幻觉般的印象
漂浮植物根茎织就的浮毯,嵌入
泥炭卵生的转世,与处处水岸相连
孕育原初自言自语的记忆,和无意识
被水淹没的林木那儿,啄木鸟在树干上
敲打,使露出水面花儿微微颤动。野性的
秘密,因一只金雕衔着的梭鱼而泛光
枯树荒芜,于水畔揽镜自照
青苔无论新鲜还是灰暗,都聚集起
柔软的供奉,吸收没有回声的梦
当洪水从天际涌流而至,索玛独木舟
从恍惚中醒来,探险家以荷尔蒙
回旋感觉的亚马孙,测度水乡的预言
是谁说,万物的运行有一个极限环
在迷漫的雾涌起时,人在交遇中的变化
将以水的归宿抵押呼吸,和窒息
昼光必然有一片阴影寻找处境,仿佛
玄学修习的生动坐化于木屋
当一只蜥蜴是温暖的,它便超出了温暖
夜间,想要触摸一片水体中闪烁的
星辰,为这儿不寻常的静谧
也为超越我们的迹象,以及未知作证
①{Soomaa National Payk}Soomaa索玛为爱沙尼亚第二大国家公园,每年春季的融雪在359平方公里的地域中形成许多沼泽和湖泊,与森林和草地互为呼应,成为众多鸟类和哺乳动物理想的栖息地,也是皮划艇和独木舟爱好者的乐园。爱沙尼亚人称索玛的融雪季为第五季。
菲尔多西①陵园遇群童
每个人的相遇,都是因为世界的
一体而相遇。我在这儿早春的陵园瞻仰
在异国的风和阳光融合的愉悦中
洗濯满被身心的尘埃
漫无目的的流连,只是解释了
诗歌的慰藉是存在的,就像这儿
大理石基座之上的碑塔
就像为碑塔纹身的古老的波斯语
当我们说,诗歌是一个迷梦,一种虚无
一种朦胧的周旋,他却把诗歌
像DNA一般注入语言内里
他求证的是血缘,国族、风土
和他自己。语言诉诸于哗哗作响的喷泉
池中游鱼、青松,银柳,鸟啼
和万物的发音与人间的会晤
并且时常改变严肃的氛围
一波又一波的孩子们来了,他们
笑闹着,在他渴念的语言中发出
经历了每一次变迁之后
均能安然无恙的音节、音色和音质
这一番合理的因果,令生死暧昧容纳一切
逝水如此湍急,它溅起的空虚
把我的冥思抛得如此之远
但至少,我已经在诗歌中被母语召唤
就在这儿,春风吹拂脸颊
阳光使双眸晕眩的诗国,即便是
世事无望,即便是仅仅为了
与孩子们的邂逅,我也要示出
所有可能,再度退回平静的沉思
①菲尔多西有波斯诗圣之称,与鲁米、哈菲兹和萨迪一起,被誉为"波斯诗坛四柱"。在阿拉伯人统治的波斯,菲尔多西全部用波斯语著作了史诗《列王纪》,才使波斯语得以完整的保留至今。
在哈亚姆陵园
哦,我如此谙熟的诗人,在
内沙布尔老城边缘深隐
这儿长长的廊道直通八个棱形柱体
合围的长眠者。陵寝上方白皙的悬铃木
招引着高处二月的风,草坪的积雪
镇定于阳光闪烁的凝思
它生动而且节制,有如那些
用绿松石①镶嵌的四行诗
语言中的耀亮,倒使人忘记了
一颗在数学天空遨游的巨星
不惮于对于永恒的置疑
而释放感官的欲求,在醇酒美人中
发现生命引起的幻觉
我最初的反应是莫名惊讶,这诗篇
几乎放弃了神圣的宗教救赎
而直接投奔世俗的现实
我被光阴准许,到此一探存在的
秘密。四行诗早已变成了一种怀想
像《圣经》一样被反复翻译、复制
在各种语言中风行
它占有的广大无边的地理和心灵
这方形的墓园根本无从比拟
早就听说这儿墓边有两棵开花的树②
一棵梨树的花落了,另一棵
桃树的花就开了。我找遍了陵园的
每一角隅,毫无所获的空寻一场
园丁陶菲格指给我一丛被称为
“酒树”的灌木,可能是适时的隶属
仅仅是为了缓解失望之故
我看到一对并不年轻的夫妻
在墓石上放下新鲜的玫瑰花束,然后
长时间地在那儿吟诵
被我们称为《柔巴依》的诗篇
①伊朗赫拉桑省的古城内沙布尔盛产绿松石。
②据欧玛尔·哈亚姆的一位朋友尼达米回忆说,在一次饮宴中哈亚姆说:“我坟墓所在的地方,那里树上的花,将每年两次落到我上面。”在哈亚姆死去之后,大约公元1136年时,尼达米去到哈亚姆的坟地凭吊。那是春日的一个黄昏,只见坟头上有一株梨树,还有一株桃树,当时无数纷落的花瓣几乎覆盖坟墓。尼达米想起哈亚姆的话,掩面而泣。
孙谦,回族穆斯林。诗人、自由撰稿人。祖籍古都洛阳,五十年代生于青铜器之乡宝鸡。八十年代初涉足诗歌写作,出版诗集《风骨之书》、《新月和它的反光》、诗画合集《人马座升空》{与人合著}《苏菲绝唱——穆斯林三部曲》等多部。曾获台湾蓝星诗刊“屈原诗奖”、北京文艺网国际诗歌奖、悉尼《国际汉语文学》杂志2012年年度奖等奖项。作品曾被译介为日语、英语、阿拉伯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罗马尼亚语、波斯语和孟加拉语等国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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