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文/陌上尘
“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夜幕下,十字路口的角落画一个带缺口的圆,把纸钱悄悄点燃诉说思念。今夜我以这种方式与您沟通,您在天上听得见么?母亲!
很不幸,母亲前年被查出肺癌,更不幸的失去所有手术机会。医生说,母亲的肺功能几乎丧失,说千疮百孔也不为过,若有一只好肺,化疗一下或许能维持一两年,如今希望全无,家属要做的只是让病人吃好、玩好,开开心心过完最后的日子。意料之外。以为老毛病犯了,哪料是要命的癌症,瞬间跌入冰谷,周身彻寒。
父亲的意见,不必转院了,母亲身体虚弱,来回奔波会加速病情,保守治疗吧。怎么办?我这‘独生女’想找个人商量都不能。身边人来人往,人笑人语,这些都是鲜活的生命呀,可我的母亲即将走到人生尽头。之后,她的音容笑貌只能出现在我的梦里。忍住悲,屏着泪,在医院的走廊来回徘徊。我要控制自己,不能让母亲有丝毫察觉,精明细致的她一旦发现,必会是致命的打击!
买回午饭,父亲和母亲在聊天,她美丽的双眸在褶皱的脸上神采奕奕,她以为像从前一样,吃点药,打打针,一个礼拜可以出院,接着和小区的老姐妹逛街买菜晒太阳。我不敢正视母亲的眼睛,尽管她一再啰嗦:“忙一上午了快吃饭,老大不小别再不听话。”“您慢慢吃吧,我回去吃。”说完像逃犯一样,快速闪出病房,窜上公交车坐下,背对着人,扭着脸任泪水一路横流。哀痛母亲的不幸,悲伤自己的往后余生——我将是没妈疼的孩子!
出院未满两个月又回到医院。母亲的状况大不如从前,变得非常依赖吸氧,做各项检查时,我要抱一个大大氧气袋供母亲呼吸,这是让我焦虑的,医院没给特殊病人绿色通道,我们像普通患者一样等着叫号,担心氧气袋的供给满足不了,一旦母亲嘴唇变紫,那便是严重缺氧的信号。终究没有好办法。血样、尿液、粪便、CT、核磁共振,重复检测一遍,最后只是简单外放一点腹水,灌一点药进入体内。
邻床的一位妇女做化疗,每次回来难受得哀嚎好久,母亲被惊扰得胆战心惊,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坏病”,她不敢说“癌”字,好像说了会沾上晦气。我们尽量开解她:没给你做化疗,肯定不是的,就是以前的老毛病,只是你年龄大愈合的慢。母亲用大而圆的眼睛盯着我歪头认真听,应该是这样的,好像没骗她,然后放心地露出欣慰的笑,眼里全是对生活的满足。
同病房的一位大爷患有肝癌,他不住院,每天打完针走回家,且走且唱,用他的话说:反正这样了,活一天赚一天,赚一天快乐一天。多好的心态,我对母亲说要学习,母亲笑言此人性格好。是人都会脆弱,有天,肝癌大爷低沉控诉:“现在的医生无德。我也知道自己是快死之人,查房时说点好听的骗骗我不行么,我也就是想要一个安慰,说真心话谁想死啊!”无情无义是医院,有情有义还是医院,这个承载太多人间离合悲欢的地方让人爱也让人恨!
去年五月份母亲最后一次住院,癌细胞开始转移,不适症状明显起来。与主治医生在走廊不期而遇,她拦住我:“让病人回家吧,她也就三四天的活头。”我说:“症状没有缓解,回家我们怎么处理?病人会很遭罪的!”“花那钱干什么,吃药打针解决不了问题。说不好听的,阎王判她死刑了,我们也没有办法……过一会来拿出院证明。”猩红的唇上下翻动,冰冷的话从鲜红的颜色中喷涌而出,刺得我遍体鳞伤,那双不是鄙夷接近鄙夷的眼神晃得我晕眩……我有点恨自己,为什么不是特权阶级,起码为可怜的母亲争取在院时间。
母亲坚信医院是仙人居地,能救她于水火,结果一通检查重复下来,也不过是打针、吃药、吸氧,雾化罢了。医院做完一系列检查后,无法再从病人兜里掏钱出来,刚巧一个礼拜的时间,借此打发出院正好。母亲虔诚地相信医院,相信医生,每次查房,母亲如纯真的孩子,用明亮的眼睛热情迎接,仔细聆听医生说的每一个字,偷偷琢磨自己的病情,深深道谢。我知道,她想活下去!尽管察觉频繁住院不正常,也感觉出院后身体未见好转,但她还是不想说那个“癌”字。医生的态度是冰冷的,起初查房还看看母亲的病例,装装样子,最后样子也懒得做,绕过她径直而去,母亲像被遗弃的孩子。
自那后,母亲再没能去医院,她到了离开氧气一分钟都会窒息的地步,救护车上氧气瓶的流量根本让母亲坚持不到医院。父亲说:“不折腾了,她的心愿想在家里走。”这是母亲无意透露给父亲的。虽然她不能证明自己不久于人世,隐约也感觉出凶多吉少,偶尔说一两句关于后事的话。轰鸣的制氧机,长长的吸氧管,是母亲在家活下去的唯一医疗条件。
因呼吸困难,母亲经年一边侧卧,像一个猫蜷伏到二十公分的床边,这副羸弱的身躯在世间跋涉得太难了。母亲坚强地活着!她努力吃饭,虽牙齿脱落,她说囫囵吞枣也得吃,饭是刚;她频繁大口吐痰,极力不让我插手尽量自己来;疼痛发作时,憋得满脸涨红,坐卧不安,依咬紧牙关尽量小声再小声,怕打扰到邻居休息。她极力做到最好,极力讲卫生,能做到的不让别人伸手。母亲是一个不愿意麻烦人的人,只要自己能做到,哪怕超出极限也要自己完成。
回想母亲一生,她快乐的时光大多是待字闺中。文化水平不高,有过工作也失去过工作,为改善家庭状况常年打工,尽管身体不好,她依旧认为那是自己的职责。可怜她从小气管不好,疾病缠身,养过一女一儿,儿子未成年意外去世,那时她消瘦的像深冬树叶,风一摇便能掉下来;若不是还有个女儿,恐怕难以坚持到现在。苦了一辈子,步入老年,生活安定时身体却不行了,用母亲的话说,这辈子她没做过亏心事,可这辈子过得像接受惩罚。母亲很少对人敞开心扉,偶尔会给我唠叨一下,虽只言片语,我确实懂得母亲弦外之音。我认为母亲的不幸是善良造成的,她活得无私,又过于传统。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七月的凌晨,母亲走了,未留一言半语。冰冷的太平间里,母亲静静躺着,大概六七十斤,那么瘦那么小,嘴巴张着,缺氧引发的窒息死亡。昨天还是有温度的躯体,我抱着她入睡,她还担心我休息不好,今天却在这小小方盒内难以触摸。
妈妈,我送你回家!你心心念念的故乡。故乡承袭儒风习俗,婆家娘家的远亲近亲,全同天赶来吊丧。灵棚搭在院子里,男人在磕头、作揖、叫号,一批批,一茬茬,来来去去;跪坐在屋内的女眷,掩着面哀哀啼哭,纸灰燃香中,白幡招展,唢呐吹得悲悲切切,半村都为之呜咽,但真正伤心的惟我一人。旁人只是哭唱着甚是投入,眼里不见一丝泪花,脸上不带半分凄凉,礼毕后,相互间嬉笑闲聊;行礼时又马上演绎的悲伤不已。这就是人生。一个人离去了,除去爱她的人哭泣,外人眼里你只是一个烟消云散的故事而已。
安葬好母亲返回家中,睡不好,醒不好,恹恹地没有情绪,仿佛魂魄尽失。每夜都会梦到母亲,母亲在梦中一直开朗地欢笑。路上偶尔遇到与母亲相仿的老人,会不由自主泪流满面,很想上前去拥抱。母亲不想走,还是走了,永远住在里头。我是生活在外头的人,人生的路还得继续。母亲的离去,让我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痛苦,那种不能言说的悲只能独自咽下、分解、吸收,然后更加深刻责任的含义。父母告别子女的态度是决绝的——我走了,别送!你要独自在这世上坚强!
现在,窗外大雨倾盆、寒风凛冽,玻璃上聚了一层密密水珠,千颗万颗犹如仙人之泪,我静静看着,任雨滴敲窗打叶。穿越灰暗层云,想起千里之外的母亲,她寂然无声地躺在狂风肆虐的土里,不再被疾病折磨;不再为生活哀愁,只是在里面睡着了,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