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徙倚觅何依
文/孙楠
又一次,我挤出人人低头的无声地铁,被扔进慢嘈的时空;又一次,我发现三三二二走着独木桥,被群体的寂寥吞噬;又一次,我看到颓西的橙日漫点光芒,被隐匿的蔚蓝深深吸引……
外出求学已然称得上数十载,或穷书皓首,或欢声笑语皆淡然无痕。回首处,没有潇潇雨歇,惟余一声空叹。
静静流淌的夜色里,神思漾动,与无边共奔,回到那片渺远的麦田——老家的旧痕却早已消散。
神思所往,悸起心鸿;
轻起涟漪,狂思袭卷。
门前一株柿子树,是母亲移植、培土、浇水、施肥亲手栽种的。我少时宿校,每逢假期,穿过熙熙攘攘,走过家家户户,挤过三三两两的招呼声后,最喜静立门前,看着那柿子树,逸飞所思。在邻居家里闲谈的母亲自会掐准时间,漫步而归。等待的时间里,我肚子里的小馋虫却早已偷偷越过炎夏,藏身仲秋,俟等红玉温软。
抬头,是葱葱阔叶。椭圆形的叶片,内嵌根根筋络,生命气息的味道不断散发在空气中,舞动在叶片上、枝干周。棕褐色的枝干,蜿蜒曲折的纹章蔓延,直至黝黑的土层,蕴着在不可见之处。初夏的青色小果,到中秋之际青黄柒染,酒香腌制的脆果,是她成熟的孕变,是母亲的欢愉承载。母亲会留下一些青柿,任它生长到深秋,饮曦光而沐霞泽,缓缓褪去青衣,披上美丽的红妆。
霜降,母亲掀开薄薄的夜纱,身披浸润秋意的外套,轻轻摘下那红彤彤的熟柿,小心翼翼——好似摘下的是宝石琉玉,嘴里想必呢喃半语:孩子……。淡淡的雾气笼罩着的红砖红瓦静静地矗立在母亲身后,守候着母亲。说起来,在摘柿子上母亲有着自己的坚持,即便爬梯子,也不愿让父亲帮忙,只是两个人盼,一个人忙。那柿子树,随时光,慢慢地生长,是思念的萦绕,期盼的回环,不管白天、不论黑夜,恣然地伸展、生长。
转身,那红砖红瓦,是父亲一块砖、一片瓦、一抔泥,亲手盖就的。那时的我只是在一旁玩闹,喜于威势,乐于自由。一块块红砖红瓦,伴随着拖拉机“隆隆隆”的欢呼,跟着我蹦蹦跳跳的笑靥,整整齐齐地在一处排成队列,等着父亲的指挥。开阔渐渐拥堵,各类器材准备完全,父亲便邀请好友齐奏征歌。
父亲手臂上的青筋挺起虬劲的脊梁,布满硬茧的指节死死咬住铁锨的木制手柄,狠狠地刺进厚实的泥土,鼓起围观的邻人一圈呼声。不出一小时,地基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了,接下来就该打夯了。父亲和他的好友站在土坑边,四面相对,厚实的粗绳牢牢地捆缚在几只苍劲大手之中,牵引着沉重的碾盘。秋日的阳光聚焦在父亲酱色的背上,浓重的喘息俞加浑浊,疲惫攀上父亲的肩头压得脊背弯曲了些。这时,浑厚的号子敲击着空气,发出沉闷、有力的鼓点——“嘿-呦,嘿-呦,嘿-呦……”伴随着号子声的昂扬与低落,碾盘在土坑上,和着古老的节奏一上一下——轰,轰,轰……松软的泥土,在面对碾盘挟势而来的威压时,恐惧了,屈服了,不得不拼命地躲进更深的土层。父亲发力时肌肉在裸露衣襟处板结成块,消力时骤然松张,一张一弛之间,强悍的气息似那猛虎下山,裹挟着我的心一跳一跳。白云配饰腰间,青天戴披肩头,豪迈的声音振破了天地与时光,整个村庄的天地变得渺小起来,父亲和朋友们夯土的身躯俞高俞壮,让我听到黄龙啸处,声声“抗育”联结。
建成的那晚,母亲做了许多家常菜,在饭桌和灶台之间来来回回穿针引线。父亲与三位好友于饭桌之上把酒酬劳,他们的影子在昏黄的灯光下,越拉越长,越拉越长……母亲栽种的柿子树,父亲砌建的瓦房,走多了圈圈年轮,走多了斑斑驳驳,契合为家的元素。
每念及此,必要在校园或公园里,觅处泥土地,来来回回地走着。微软而又厚实的土地与脚底板血肉之躯的厮磨,泥土的淡致神韵经由神经直入心底,轻抚心湖的波澜。我亦尤其醉心于古镇之中与那宽厚洼凸的石板角力,一步一角之间,历史的文化幽游挤破时光,在身周徜徉、寻觅。
我深知,这一天的到来:轰鸣的推土机,张开冰冰冷冷的钢铁獠牙,将柿子树滚滚烫烫的生命活力撕扯得四处飞溅,零落烟尘,又瞬间被蝗虫一样的扬天烟尘,吞噬得干干净净、尸骨全无。柿子树的脚下,留下的,是毁灭的硝烟,灼烧着干裂的土块,露出可怖的伤疤。消灭了柿子树的钢铁巨兽,紧接着对着那红砖红瓦张牙舞爪,流露着残忍的笑容。红砖青瓦只不过是汗水的凝聚,哪里抵得过阴森、有力的钢铁獠牙只好哀鸣着一声,呻吟出骨脊断裂的声响便倒下了。激起的淡淡尘埃,也只是悲哀一隅。
蓦然听闻消息的我,唯余静默。起身,去觅一处泥地。
辗转回到老家,站在水泥路的尽头,我只能远远缀望那一片麦田,我甚至不能靠近去触摸她的伤口,聆听她的哀思!
无数麦秸直逼着一身孑然,群楼摩天紧蚀着旷古淀积。思绪的电波,只能躬身低首地溜进时光的磁场,接收来自过去的缝隙碎片,与她共话曾经。心灵的安定,身态的自然,早已化作轻烟袅然湮灭,在泥土间徙倚逡巡。
作者简介:
孙楠,文学爱好者,尤其喜欢在走路时思考文字,漫展遐思,不论有无所得,皆喜而好之。二十余年的经历,让我认识到,文字在心,只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