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獾狗子的记忆
文/一愚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地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而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这从胯下逃走的偷吃海边沙地西瓜的猹,鲁迅先生后来回答朋友时说,我在《故乡》中提到的猹,其实是獾狗子。一种鼬科小型哺乳动物,叫狗实不是狗。肢短,体硕,尾短,色灰或灰中透黄,皮毛油一般润泽,擅长偷食瓜果玉米红薯等收获季节农田的粮食。
獾狗,现在是国家二级野生保护动物。可六十七十年代,或者更久远一些的年代,在我的老家,却是一类穴居独行,藏身荒野,昼伏夜出,祸害庄稼的贼兽。说它祸害庄稼,不仅指它盗食了农民的金贵粮食,人口夺粮,更可恶的是它啃一口,换一处地方,又啃一口,又换一处地方,一次糟蹋一大片庄稼。因此,每年正月十五的夜晚,都沿袭有一次声势浩大的赶獾狗子习俗。除害保收,良好的愿望而已。也有称赶荒狗子的,可能是与獾与荒方言谐音相关,或者因为獾狗穴居,洞穴总是隐在荒野之中吧。
赶獾狗子,是我儿时特别期待的一种习俗。夜幕降临了,又大又圆的月亮升起来了。一个个村落的少年,也有少许长不大的青年,儿童是很少有的。都点了灯笼,扎了火把。火把是用树枝和稻草扎的,也有用麦草扎的,草尖上粘了食油沉淀的垢油,点起火,开始一小束火光,越烧火光越大。每个灯笼中间都有一支燃着的蜡烛,半透明浅红纸糊的灯笼,发出红光。一个村落一条几十上百只灯笼和火把燃起的火龙,向着预定的荒野,带着欢歌笑语,在夜色中迅跑。跑慢了就有可能达不到目的地,火把就燃尽了。
火龙在预定的目的地停止了前行。先到者依次把快燃尽的火把丢到荒沟荒坡的野草上,先是一点一点火星燃起,接着是一片一片火光冲天。初春的夜晚,江汉平原空旷邃远,水落草枯,一处一处的火光,此起彼伏,遥相呼应,把一年一度的年味燃烧到极致。像是茫茫大海,突然呈现出一个个灯火漂渺的,有神仙居住的岛屿。
老家村头,一个竹篱环绕的茅屋小院。住着一个独身猎人,姓王,村里人无论老少,都称他王伯。他喂有一条油黑发亮的猎狗,名叫阿黑。王伯年近花甲,饱经风霜的脸上,镌刻着猎手独有的职业年轮,一双冷峻的眼睛,能洞察猎物蛛丝马迹。江汉平原过去水网纵横,河湖港汊,四时都是候鸟飞禽的天堂。王伯本来以打大雁野鸭见长,但由于围湖造田,湿地少了,候鸟绝迹,只能到旱地里猎一些野雉,野兔,野獾之类的野物。自然而然,打猎的收获也就会少许多。因此,专职猎人就多数变成了兼职猎人,我们家乡著名作家楚良,就属这种兼职猎人的一员。平原狩猎多以秋冬为主。秋天的猎物肥美壮硕,冬天雪原狩猎更是一道风景。
王伯转到旱地狩猎以来,从没放过正月十五赶獾狗子,这一猎獾的有利时机。他没提灯笼,也没打火把。只是约了一个伙伴,让其拎了两只水桶。自已则背了一杆老旧猎枪,带了猎狗阿黑。一行远远地跟在一条火龙的后面。他是真正地去赶獾狗子的。
等到原野大火逐渐熄灭,一盏盏漂怱的灯笼先后飘进了村落。猎人和猎狗,借着当空皓月,开始寻找獾狗的踪迹。好像是嗅到了什么信息,阿黑在一处凸起的水沟坡地叫了起来。王伯迅速赶了过来,只见大火烧过的坡地,荒芜的野草烧尽,露出了大小不一的两个洞口。伙伴高兴地说:“是獾洞。”王伯不动声色,他知道獾狗很机敏,一穴两个洞口,既有利洞穴空气流动,又预设了撤退通道。但他还不能确定洞内有没有幼獾同穴。他指挥伙伴到水沟打两桶水,从一个小的洞口往里灌水。自己和阿黑则守到大的洞口一端。开始两桶水下去,洞里沒有动静,伙伴有些失望。王伯知道洞里没有幼獾,不需要再为保护幼獾考虑许多。如果有一定会沉不住气。这才让伙伴再提两桶水。当第二桶水又灌下去的时候,洞里终于有了动静,接着一只獾狗从大的洞口冲出,一道黄波闪动,嗷的一声冲进夜色。王伯不失时机抠动了板机,猎枪响了。阿黑奋起,像一道黑色的闪电追了上去。不一会就听到了远处獾的惨叫声。王伯和伙伴迅速跑了过去。一只被猎枪子弹打中了一条腿的黄色獾狗,气管已被阿黑咬断。这是一只雄性长得非常壮硕的成年獾狗,估计有十来公斤。王伯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
第二天上午收拾猎物,王伯把战利品的尾巴和四蹄赏给了阿黑。头和内脏熬了一锅香喷喷的肉汤,请了包括我在内的几位邻里少年,来家分享会猎成功的喜悦。毛皮和肉将拿到街上去卖,换取一些米面油等过日子的当家食品。
正当我们吃得脑热肚圆,阿黑一嘴鲜血,连嘴边的胡须,脸上的绒毛都糊了鲜血,汪汪地跑了回来。王伯端详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招呼我们说:“阿黑搬救兵来了,我们一起去看看。"他只带了一个布袋,就跟着阿黑出发。我们跟在王伯后面。我心里一直纳闷,怎么不带猎枪呢?
大约走了一里多路,也是一处被昨夜大火烧过的地方,有一只被阿黑从冬眠的洞穴扒出的小刺猬,还没来得及逃走,或许是在恢复体力,歪躺在洞口晒太阳。刺猬的毛上粘满了阿黑的血。王伯会心一笑,对阿黑说:“我家小院正差一位清洁工,你俩今后要成为好伙伴。”阿黑兀自站在那里,尾巴也不摇动,似乎没有听见王伯的话。王伯接着说:“你的奖赏是不会少的。”说完,用右手将刺猬头部的鬓刺一拎,十分老道地将其装进了布袋。阿黑这才开始摇动尾巴。
其实这只刺猬已被阿黑伤得不轻,能不能活过来,还要靠它的运气。刺猬是有名的地球清洁工,凡它生活的地方,蛇,老鼠,蟑螂,蠕虫,都会成其美食,或逃避得无影无踪。还有院子的那棵桃树,落下来的红透了的桃子,也会被它吃得干干净净,不会在地上腐烂发霉。因为刺猬有五神之一的光环,有人担心养不好会带来不吉利。但王伯不相信这些。他认为刺猬是益兽,保护它还会有什么不好。后来这只小刺猬,果然成了阿黑的好伙伴。直到王伯去世,他俩还在这个院子忠于职守,过了许多时日。
时代已经久远了。獾狗,刺猬,已很难见到影子,且都成了国家的野生保护动物。野火烧荒,燃烧桔梗,也被明令禁止。猎人和猎狗在江汉平原也似乎很难看到了。但那一年一度的赶獾狗子場景,以及由此衍生的猎人小院那些事,包括那一锅香喷喷的獾狗杂烩汤,经常留存在我的记忆里,且越来越显得清晰起来。好在退田还湖,大雁,野鸭,白鹭,一众侯鸟又飞了回来,就是国家没有保护,獾狗子的生存环境也会好了许多。但愿王伯当年,刻意不要伤害的小獾狗子的后裔,能够吃一堑,长一智,不再吃一口换一处地方,任意糟蹋农田的粮食。
寅虎年十月于广州紫龙府
【作者简介】
鲍厚成,笔名一愚,湖北仙桃人。长年从事文字和文史研究工作。有若干诗歌散文,见诸文学期刊报纸副刊和网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