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一盏高擎中原烛火的伯公灯
——《客路赣南》创作谈
简 心
置身于浩如烟海的网络图文音像时代,面对海啸般的全球文明交汇撞击,我们今天的书写,究竟要给外界输送什么样的特色样本?
赣南是我的文学衣胞地,我的文字得养于这片红蓝交映的厚土。这里东临武夷,南界南岭,西抵罗霄山脉,北有雩山阻隔于赣吉之间,处于江南与岭南之间边界带上。封闭独特的山区盆地地理,使这里躲进山林成一统,成为了北方中原文明、江南吴楚越山地文明、闽粤沿海文明先后避居开发之所,是几个文明区交糅撞击又相互抱拳止步的地带。文明交汇杂糅处,必是罡风生发地。这是块流淌着中国真正古典中原文化血液的客家祖地,更是承载过中国当代历史风云命运走向的红色圣地。作为衣冠南渡后的中原贵族后裔,客家人不仅见证并参与了中华民族长达数千年的迁徙史、奋斗史和文化传播史,同时见证并参与了中华民族的革命史和崛起史,不仅是中华文明传承和发展的重要族群,以赣南为摇篮的客家人繁衍聚居区更是中华文化圈一个不可忽略的核心。他们是古典中原文明的火种携带者,也是中国革命的主要火种地。可以说,广袤的赣南客家山区,是一个古典中原文明和红色革命文化的巨大基因库。客家,是一盏播衍四海,永远高擎中原文明烛火的伯公灯。
如何以我的故乡为书写原点,从新时代中国山乡巨变角度,通过处于诸广山脉腹地的一个客家村落的鹤堂家族,把深藏于赣南的巨大文化基因库,及其在土地革命和赣南乡土现代化进程的时代呼应与文化衍续,挖掘打捞和展现出来?是我正在创作的系列客家乡土散文的出发和归所,具体来说有如下几个思考:
一是从生产生活角度,为乡土行进中的中国提供客家乡村发展图谱和样本。
上世纪80年代,随着生产承包责任制全面兴起,农民保有平均土地,罗霄山脉、南岭、武夷山脉、雩山的四围阻隔,使得沿海及发达地区早已或正在悄然兴盛的工商业文明暂且在这里没有推进,这时以鹤堂为代表的赣南客家乡村,比之封建社会的土地租种、解放初的农业互助组、初级合作社、高级合作社到后来生产队的集体化生产共有,农民自我经营的农业生产积极性、自主性空前调动,存在感、快乐感前所未有,中国传统农耕社会那种安吾居乐我庐的新小农和谐图景在那个年代的山村得到了最好呈现。90年代以后,随着城市化进程,工商业文明全方位虹吸,生产承包责任制后山区小农的半封闭式自耕自足被打破,山农逐渐脱离土地,打工潮兴起,鹤堂青壮年劳动力纷纷丢了锄头进入城市成为了农民工,以打工收入为主的农村渐行渐富,原有的农耕生产模式逐渐退居边缘,伴随着农村人口空心化,祖祖辈辈相依相守的稻田菜地退为半耕半荒的间歇式农作状态。新时代以来,随着国家前所未有的乡村贫困治理,以及新时代乡村振兴战略实施,部分富起来或城里落不住脚的农民又开始了各种形态的局部返乡。他们家家户户基本都回村盖了自己的楼房,有的承包田地开始现代机器耕植,有的办起了养猪场,有的种起了脐橙园,同时,也有相当部分相约在城镇购房安家入住,形成一个新的城中“鹤堂小区”,每天往返于老家和城镇,开启了半农、半工或半商的新生存模式……这种不断往返于乡土和城镇的“城乡运动”,不是回到过去,也不是先锋,而是“城市化”之后的乡村螺旋式上升,是“二次革命”,是变之后的再变。整个八十年代以来的赣南客家山乡社会,在数千年的中国乡土历史行进中上是非常独特而有参考借鉴意义的。他们的乡土生产与生活伦理,是中国传统农耕文化在赣南的较好实践和时代新生,为乡土行进中的中国提供了客家民系独特、鲜明而有参考借鉴的生产生活样本。
二是从弘扬中国优秀传统文化角度,为乡土行进中的中国提供一部客家人的风物志和精神文化档案。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既保存在各种史册浩卷和文献典籍中,更活生生地活在中华各民族的乡土村规和民情风俗里。村落是历史文化最典型的载体,它以宗族血缘和地缘为基础,构成了中国传统社会治理和资源分配体系,承载了我国数千年的农耕文明和民俗文化,是历史留给我们的最大遗产。赣南这块相对封闭的客家山区民间地理,恰恰完好地保存着中原古典文化贵族的嫡系后裔基因与血统,他们依托高山盆地屏障而世代相守的对天、地、人关系的理解及生存伦理和处世法则,隐藏着中原古典文化精英的生存哲学与处世方式,是古典文化的活化石存在。然而21世纪,置身于人类史无前例的城市化大迁徙洪流,建立在农耕文明基础上的客家乡村传统文化生态在遭遇前所未有的解构,将经历怎样的时代变革与迭代新生?如何用散文将客家族群生活史及处在现代文明进程中的乡土文化生态状况,乡村伦理、生态面貌记录下来?如何从社会学、人类学以及人与自然、生存哲学的角度考察客家族群、客家村落的生存状态,这都是我观察与书写的角度与对象。同时,通过对新时代国家乡村振兴战略下的客家文化转型重组,以及客家人不断自我革命进程的观察,书写山乡巨变中的乡土变化,为未来中国乡村行进提供一点借鉴或参考。
每个人的生长都是有既定轨道和人生函数的。置身峰峦起伏的赣南山川大地,元气淋漓、饱满酣畅的历史人文积淀、自然资源和生灵植被,给了赣南文学DNA生长的无限空间和可能。虽然我的肉体有限,写作年轮却可以不断层级生长。无论怎样,始终都有人生不同阶段的精神生长点、根据地、参照物和出发的原乡。我记得小时父母常教育我们做人要有本心。当时听了不觉得什么,几十年后坐在城头细想,“本心”这个词汇,多么古老。它活生生而常态化地出现在客家方言这样一种中古汉语的活化石里,道出了中国古典文化之蒂。我为什么总是对客家乡土有一种说不出的写作贪恋。因为那里埋着一种客家人为人立世的根器东西。从泥土,到草木,到房屋,还有人畜。那是一盏高擎中原烛火,永远生生不熄的伯公灯。
简心,本名郭玉芳,江西上犹人。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入选江西省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历获《北京文学》年度优秀散文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等奖项。散文入选中学《语文》辅导材料和多个省市中学生考卷。著有散文集《被绑架的河流》《客路赣南》、长篇传记《五弦挥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