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蜜糖里渗出的苦水
文/李建红
在川陕交界的某个地方,有一条崎岖蜿蜒的泥巴路,横亘在绵延的群山翠峦之间,像一条灵动的、识时务的蛇,决不与山势相抗衡。它小心翼翼地往外延伸,像渴望光热的树枝藤蔓,也似隐于皮肉的血管青筋。泥巴路的两岸,既住着子孙,也睡着先祖。这小小山坳的土,既长养万物,也埋葬万物。
我就在岸边长大,听惯了微风逗弄禾苗时哗哗的浅吟;看惯了清晨大地缓缓吐出的白雾和着炊烟袅袅而行。屋庐竹树处的鸡鸣犬吠与山里的林海松涛相应和,在那清冷的早晨,听得野草冒着冷汗,密密匝匝的;听得森林垂泪呜咽,一声接一声的。但我只能听到瓷碗碰出的清脆的响,闻到饭菜抛出的诱人的香。平静里透着安适,忙碌中嵌这欢喜。
不知何时,打工浪潮席卷了整个农村,我的家乡也未能幸免,不过半年,你再也找不出一个完整的家,朴实的农民为了养家糊口做出了理性而又残忍的取舍。
很显然,我成了被舍弃的一方。但是他们又是为了我而背井离乡的,所以在无数个委屈的晚上,我连恨的资格都没有。在别人家里寄居,就像是寄居蟹背上了他人的壳,只是不至于受风吹雨淋,日晒夜露,其余那些温暖,那些亲情,总是我一个外人求不得的贪念。我感觉自己是一个被放在寄存处的沉重的包袱,于他们而言,就只是个负担。
螃蟹换了三四个壳,我也辗转了四五家亲戚,他们都对我不差,不差衣食,仅此而已。于是我提出要一个人住,父母苦劝无果后就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让我和邻家婆婆一起住,相互能有个照应。
我起初极为调皮,不吃她做的饭,说她那蜡黄色的长满厚茧和黑斑的手不干净,我换着花样的挑毛病,但她只是默默地舀好饭,端到我面前,给我夹好菜,然后一声声地催,不厌其烦地催,没打,也没骂。最后,她拗不过我,就带我到杂货铺去买糖吃,从她那藏蓝色的粗布衣兜里掏出了一个塑料袋,打开后里面是一个藏蓝色的手帕包成的小卷,展开,入眼就是整整齐齐的一沓毛票,然后,用那毛票给我换了一捧水果糖。糖是甜的,我也是甜的。
天晴的时候,她也要下地干活儿,背着背篓,慢悠悠的在田间小路上走,颤巍巍的,总感觉她要摔倒。我跟在她后面,听她讲她们那个年代的故事,听她唱那个年代的山歌,有一次听得入神了,连她停下都没注意,突然就撞在了她的背篓上,然后我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放声大哭,她急坏了,忙把我团在她怀里,摸着我的额头轻轻地,柔柔地说:“包儿散,包儿散,回去莫给妈妈看。”其实也不怎么疼,但是她一劝,我就更想哭,仿佛我是世间最委屈的孩子。
四季更替,时间飞逝。我们就这样一起度过了我的童年和她的晚年。那一天,我们照常去园子里弄菜,她踩到烂菜叶,脚下一滑就摔倒了,然后缓了好久才站了起来,我在旁边急出了一身冷汗,总算是有惊无险,可第二天,她就站不起来了,然后几天就只能躺在床上,医生也束手无策。
突然有一天,她的病就好了,就像从来没有生病一样。我很高兴,她自然而然带我到杂货店去买糖吃,这次,和钱一起被掏出来的还有一个小纸条,泛黄的纸条上写着一串没有署名的陌生号码,她让我打过去,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个熟悉的男声。然后她就把我支开了,他们说了什么我无从知晓。
小村庄突然就热闹起来了。立柱上,门框上缠着白布,土墙边立着孝章花圈,婆婆躺在冰凉的棺材里,灵堂上的照片笑得那么慈祥。我忘了有多悲伤,只是每每回想起来心头隐隐的痛,鼻子都微微的酸,眼眶都慢慢的红。
螃蟹啊!你又该换壳了吧?
作者简介:
李建红,在校大学生,喜欢文学,喜欢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