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是一篇深度好文。作品层次分明,立意独特新颖。文学基础深厚,语言炉火纯青。对母亲的崇敬与思念,化作抨击封建礼教的檄文。“戴镣”的小脚、部队探亲、羞涩的钱包、儿子的遐想,如同一串珍珠,串起儿女无尽的思念,献给受苦受难的小脚妈妈,献给伟大的中国式母亲!
获得“三八征文”特等奖的作品是:《母亲脚上的“镣铐”》,作者郑焕清。
——人间第一情主题晚会

亲爱的母亲,您的脚上有镣铐吗?这个本该当面问您的问题,如今只能给您写信了。我一直认为您的脚上有镣铐。
第一次发现您脚上有镣铐是那年早春,正是“草长莺飞二月天,拂提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的时节。我和村里小伙伴用竹条废纸扎糊成简易风筝,在谷场上放飞。扯着不愿上天的风筝狼奔豕突似的“疯着”。一不小心撞倒了一个小女孩,头上隆起青包,她大哭不止。幸灾乐祸的玩伴跑去告诉您。您急匆匆赶来,抚揉女孩的头,拍打衣服上的泥土后,拿起一根竹条向我冲来。但您怎么也跑不快,脚下跌跌跄跄,未及近身,我一个蹦跶早已逃出您的佛掌之外。几个来回,就是撵不着我。您无可奈何,狠狠地说:“回家看我收拾你”。那天看您步履蹒跚,一步一跄,我突然想起刚读小说《红岩》中的许云峰,“沉重的镣铐锁住了双脚,一步一跄地挪动着他那威武不屈的高大身躯”。您举步维艰,踉踉跄跄,不也是戴着沉重的镣铐么?
是的,您的脚上有镣铐,那两条长长的裹脚布就如两副沉重的镣铐,锁住了您的双脚。您3岁时被迫缠脚。身高体重增加,但双脚始终是3岁的尺寸,如同两只倒立圆锥支撑着沉重负荷,颤颤巍巍,仿佛随时都会倒塌。您的小脚并没有像冯骥才先生《三寸金莲》中的香莲那样幸运,因“金莲之美”嫁入豪门,并在“赛脚”中得宠而享受荣华富贵。您却是带着“镣铐”磕磕绊绊地走了一生。
1958年吃大食堂,生产队规定下地干活才能吃食堂钵饭。您带着幼年的我和姐下地薅麦苗,一块地薅完已近黄昏。回家时您一不小心,一个踉跄跌倒在田埂上,手流鲜血,脚踝崴伤,我们害怕地哭叫起来。您艰难地坐起来说“不怕,不要紧”,用布条包紧扭伤的脚,一拐一跛地回到家中。第二天照样下地干活。自1954年父亲罹疾离世,您就用坚强与辛劳支撑着几近坍塌的天,成为家中顶梁柱和主劳力。靠挣工分吃饭的年代,除了挑重物和犁田打耙,一般农活您都干过。在水田里拔秧插秧,对一个3寸小脚女人,那是多么困难多么痛苦,虽然我从未听到您说过痛和苦。

带“镣”的小脚,限制了您的人生旅途。1968年我当兵到了云南元谋,您说要来部队看我,我回信说云南是天高云淡的远方,那是您不可能实现的旅程。1970年部队移防鄂西参加襄渝铁路建设,连队驻地谷城文畈。您执意要来部队。那时交通不便,许多路程要靠步行。您迈着小脚,3天才到连队驻地。看到您满脸皱纹,头上新添许多白发,比两年前苍老许多,我心中涌起一股酸楚。指导员黎信芳(成都人)是位充满人性温暖的大哥,他对您说“您老辛苦了,您养了个好儿子”。我看到您的皱纹一下舒展许多,脸上开出了灿烂笑容。炊事班长童西发(后任二师管理科长)端来一盆午餐罐头肉面条,您说这是招待我的客饭吧?我说不是,我们经常吃。其实那时连队伙食萝卜土豆当家,肉食极少。您住了3天就要走,说首长战友对你好,我放心。您临走前把我和几位战友的床单被套洗得干干净净,把军装毛了边的袖口领口用针线密密缝好,整齐地叠放在床头。您当时拄着拐杖蹒跚地离开连队,三步一回头的情景多少年后我都不能忘记。往事荏苒难忘怀,最忆征衣慈母心。
“镣铐”锁住了您的双脚,也锁住了您的钱包。严格说您没有钱包,只有一块小方巾羞涩地裹着零星角子钱,很少见到诱人的红色绿色票子。您的钱包长期处于休眠状态,不是万不得已,您不会打开那块沉睡的方巾。我曾对您的钱包充满憧憬,因喜看小人书,岳飞枪挑小梁王,鲁智深拳打镇关西都是我童年最爱。我向您要钱买书,可钱包像上了锁,久久打不开。好不容易给我两角三角,还要说“就这多,以后没有了”。虽然以后您又会施舍一点,但“就这多”成了您的口头禅。即便上中学住校,您做些酸菜豆酱让我带上,就是不愿打开钱包。您的钱包不仅对我吝啬,对您自己更是无情。一件阴丹斯林的蓝布袄子,穿了20年仍说可以继续穿,一床棉布垫单长满补丁也不舍得换。冬天皮肤皲裂,未见您擦过什么粉什么霜,不得已才抹点凡士林。紧锁的钱包使您在贫困与节俭中度过一生。虽然后来经济好转,您的钱包不再干瘪,但也未见您有过打开钱包后的潇洒。1996年的一天,您知道来日无多,把我叫到跟前,拿出钱包说,“这都是你给我的钱,用得不多,你拿去吧,我用不着”。看到曾经令我感到神秘好奇且想一探究竟的钱包,我转过身去,泪水盈眶。

沉重的镣铐锁住了您的命运。您5岁登机织布,7岁下地干活,一生辛苦劳作。19岁嫁给父亲,靠租种土地和到汉口打工艰难维持生计。您做过帮人洗衣做饭的家佣,当过帮人喂奶看孩的奶妈,经历过战乱逃离和日本兵的枪托击打,遭遇过地痞流氓的公开抢劫和欺辱霸凌……您一生磨难,背负沉重担子踽踽前行。我曾傻傻地问过您,我爸死时您才30多岁,怎么不找个人呢?您说我找人你们怎么办?再说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我说您这生不苦吗?您说“这不是苦,是命。命是自己的修行。今生是前世果,今世是后世因。不图今世图来生”。我迷惑,您的思想是不是也被镣铐锁住了呢?
我曾想,假如您不缠足,可能命运是另一个模样。虽不会有陈少敏将军(在我们乡间闹革命时人称陈大脚)那样跌宕的传奇人生,但您行走的人生绝不会如此艰辛。面对卑微命运,您未抗争,也未怨天嗔人,一生善良处世,默默负重前行。您没有绚烂色彩,没有浓郁芬芳,一如路边小草、野菊,默默地生,默默地长,默默地经受风吹雨打,直至默默地西去远方。您是一粒凡尘,在社会的大戏台上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如同歌剧《茶花女》中的某甲、某乙。可于我,您就是天,您就是地,您是我生命的血脉所系,您是我精神的根基所在。您默默无闻,跌跌跄跄,一无所有地走了,留给我的是难报三春晖的无限愧疚,与日俱增的无尽思念和茫然若失的无边怅望。
又是一个相思的春天,春山曾见伤离去,春雨犹似相思情。春风寄我寸草心,祈愿母亲平安行。可告慰您的是,曾经紧锁天下母亲的封建礼教的镣铐,绝对贫困的镣铐均已砸碎,今天的母亲有了更多的人格尊严,更优的物资条件,更好的权益保障,母亲们不再会戴着镣铐前行。虽然还有某些精神观念的迷失,权益保障的滞后,甚至人性灵魂的幽暗,但一切有形与无形的镣铐都将会被砸碎,母亲的世界一定会更加光明。我想这是母亲您的愿望,也是我对母亲世界的真诚期待。
儿子焕清 2022年3月5日

槛外人 2022-11-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