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暴:彩色一种
——致王波个展《丛林集》
就是现在,那只室内自鸣的豹子
把颜料涂满全身。它的侧面被人们照耀
是一个充满至善的形状,我只在听你描述
有对湿漉漉的黑瞳,有拍岸的怒涛
这并不悚然——反而带来沉默的垂询
闪电是怎么复写的?因为它匆遽地出现
像饱含弹性的天使,已然近到这种程度
在染匠疲劳的手中,风暴自有其乐
可能并不存在这只豹子,多么可惜
或者它只存在于一次斑斓的凝成
要么两次,我们用远古的凝视希望它有更多
在那弯曲的海岸线上,无数细而小的海风
宇宙中心般旋转。是我们所痛恨的现世
与桃花源的距离:清凉而遥远。像被压平的
日常色谱,无限地稀释着虚空的浓度
直到它不再溢出体外,仿佛从未出现过
积水颂
沉默的二十年,我仍在长椅上读阿米亥
苔藓越过了沙丘,水洼柔软,背离过往的人
靠着我的脚踝闪烁。浅水之下尚有漩涡
漩涡将是一次阅读或生存的顶点
阿米亥说,“这样他们的幸福就会保佑我们”*
我确实曾这么认为。多年前我察觉到灰蒙蒙的
各种积水之中,有暂开的佛目,和天堂幼儿园
但它们因干涸而分崩离析,直到从未出现
泯灭的是一切。一切就意味着取消了这儿的
周而复始,吸引落叶的好本领,也会随着落叶
被践踏一空。它面罩下的冰凉真容保持着神秘
世界正费力与这些神秘构成锐角
蛇莓颂
红色,引人追寻
短小草地背后,降雨依然倾盆
从窄路的一边到这里
经过的土壤划出矩形:神圣
但不够纯洁,边框与潮湿
交错着,直到渗入黑暗的根部
再抬头,眼前一片莫测水域
赤色铁球轻盈浮沉。真的有
蛇舔过的那么毒?你头上戴着
衔尾之冠,抵抗逆流的晚风
总要尝一下,像历史舔舐
它的铜。那些无味,在试错
中翻滚的红色圆籽,如江河
卷起的惊呼,那浪涛声也一定
是澎湃的,充斥着解密的回甘
虚空中的甘甜,一把易碎的尖刀
在乌云如晦的暴雨中,就算易碎
也要掀起你的真容
面粉颂
已经深夜,市场两侧禁闭着门户
用有力的肌肉,锁住我遗落在这里的弹性
毫无疑问,有些事物无法永存。但是
却能消灭得足够迅速,这是一截握把
另一端还在我的掌控之外盘旋
弯曲的巷道中,阴影两侧有致幻的巨隙
拱卫那些破旧的面粉摊,尚有一些白灰
没被彻底移除,它们细而小的平面,你看
精神大好的布可夫斯基一跃而起,“那些
最好的总是死于自己的手。”*他只说一句
听好了,只有一句。在特别残忍的真相中
醒来,我亲手放弃的时间,我痛苦的不凡的
隐形小舟。它因别样的触礁而闪烁不已
又具备泥泞中显影的渴望……深夜地上的面粉
像月光不停复写,一株桂花开得满是激情
*出自布可夫斯基诗《因与果》
敲门、开门、再念诵*
想要献给你,一粒柠檬籽背后阴霾般的创伤
你是猫。骸骨灵动,紧紧守着一个词:结构
话音刚落,石榴聚合的坚冰迅速凝结,演化
昔日的淡水珍珠。它无比浑圆,有排外的心
既然让我打开门,那结构在哪里?最坚固的
结构始终来源于,一本书籍消化了它的作者
*为短片《门》台词
鹤之九:想象颂
眼见:虚空。一朵花垂下绿腰
把想象之作献给你,鹤。可以肯定
我的想象展示了一种批判
紧接着才在你的洁白之前耸立
我敛息搜索,在衬衣中摸出
一座高塔。让你飞过来又飞过去
途径的航道勃发着过往山脉的余温
如今这些废墟都是你歌唱的同类
难道废墟也丧失了空空如也的安宁?
我们在粗糙的塔下用这种染料涂匀全身
因此获得了不竭的迷宫,围绕着汩汩
的源泉,为世人制造耐用的泪眼
五月绝句
雨夜连绵,旧作登临。被窝中一脚蹬乱棉絮
看其奔流到哪里?我体温的巨网,家中
常备的瓮,在语言的星斗之海中淘金,一段
枯枝溢出当代幸福的闪光。它易逝,它是云
向前看
所谓“静止”
一团荷花蜷曲在池塘的犄角
朋友说:凝然不动
像自己脸上的黑斑
我说:是未被固定的春笋
还有更美的形体等候塑造
你好。裂变时连带捎上我
这不变的青年。如孢子破裂的
清脆惊雷,包裹着轮回的深意
今年的轮回还是那么新
同一条路上始终没有第二人的哀伤
阮如玉
Ⅰ
三年前。我,阮如玉,我们很年轻
喜欢从百乐门左侧跑到新码头
路上的泥泞不多,下雨的时候
哀尘一个劲贴在栏杆上,这样踢踏奔忙
往外追,我们的衣服鼓着风
要飞起来了。1938年。真好
烟花放得最多,我喜欢它,和很多
不是很重要的人一起喜欢,左手握紧
那张大公报,像守着洞开的柴门,
这里更新了谁的私生活?一只军队的
一条名为黄金的猫的,快跑吧,我们
迟到得够多了,连离别的深意也被耽搁
我的腮帮能辨明腥气和纪念品的味道
远处的未来像镀金的裂缝,深凹在太平洋
泡沫纷飞的远景。我俩中的所有人
要远行了。去学艺。去参军
在模糊的小路上把自己卖给花朵或共和国
如一条蛇口中吐出的嫩红而分叉的倒影
Ⅱ
阮如玉。令我沮丧的是你的舞蹈一如往常
泄露了租界的道德、廉耻、和盛世
枯。你瘦瘦的笔直身体干涸上海滩的深秋
也不见得,我从你的朋友变成一串
湿漉漉的印象。我是谁,一个长跑患者?
汗水漫出黑衣衫,酒精淹没新锁孔
怎么计算你演出的规律,在百乐门
在云端,在黑夜,在极昼。当我
自顾自坐下,木质的椅子让我浑身冰凉
只希望这杯贵得发愁的洋酒越喝越多
室内的花盆换了许多次,但是我掌中
死死扣住的玻璃杯,虚无得都像同一个
不是你杀死了谁,曾经的我,不。
漫山遍野的枪口不如一只曼妙舞曲酷烈
阮如玉。门外的槐树一直在谢,最坏的
日子已经到来,你洁白的裙边像把阉刀
到处都是淡淡的血腥与疏离。我回来了
你还好吗。你家早就搬离了简陋的巷子
华灯初上,它的不存在令人着迷
Ⅲ
阵地的浓烟滚烫。右眼被血糊了
是谁的盛装呢?我的身体是不是能够支撑
这件襦袍的杰作。如玉啊如玉,你甚至
不如我的敌人,他们就在我的眼前、身后
和岸边。弹片从头顶飞过的瞬间
我想起你在窗台上伸出的一节手臂
那么白,懒洋洋的像一次春游。多好
这轨迹,都嵌入我的血管,我就像传说里
饲虎的那位,可能并不那么准确
“我”这个概念其实是由你包围的空城
一条莫须有的护城河每天坚持软糯的鞭挞
我好像离开过这里,就是现在,我感觉
有种高台跳水的快意。我醒来时在
白茫茫的医院,鲁莽的战机偶尔划过高空
纱布缭绕中护士的侧影渐渐褪色了
像在沙滩上地球上刻下你的名字那样
你的名字是峭壁。
Ⅳ
我回来了。肩膀仍有未愈的痛楚
黑夜凝滞如大片浮萍,你经过衰朽的茶肆
仿佛用鲜活的身体系着最小的古代
阮如玉。你开口,“好大一股火药味”
没有人过问这句话里的危思与血
哪怕每个部首的断裂处都住着哀伤的杜鹃
它们如此确定。等于确定恨你的彩衣和百宝箱
我在墙角蹲着,本就矮小的短腿男人藏在
线头如扭蛇般波动的宽大黑袍,我倒宁愿
死在那面潮湿的山坡上,战友收敛我的残躯
你盯着似是而非的死人流下泪水。不管在
哭什么,哭失守的县城与戒指店,还是你
发现阵亡名单上有个繁复的名字?它的繁复
令你心头一紧,就像以前春天堆满陋巷的柳絮
你要喊一声臧哥哥。可是我不能,我不能
生者的践踏让人恶心。转眼间上海落日乐队
演奏的外滩蟒蛇从内厅响起来,我走进去
看见你在灯光中央准备唱新的曲子
为百乐门周年庆而写的吗?还是别的什么。
意象都失效了,隔阂的祝福像个禁区
Ⅴ
过去的东西还在生长,更好的东西还没发芽
我一个人来到码头,它已经陈旧了
你敬我的那杯酒掺了什么?一次分别
永恒的采摘,我不再想爱任何人,凯旋的美梦
从十指凝固的拳头滑落。阮如玉,你笔直的
小腿就像铁箭那样悬在空中,当欢呼的人群
连续析出失败者的墓碑,他们的无力的肌肉
多么缭绕。我结痂的伤口,你如何看见
大海平息了?你像是一层强劲的锈迹在剥夺
世界的叠翠,这太平洋含蓄的乖戾啊
它隐身的巨浪仿佛想为我的遗恨做出更多
向你发出的超脱邀请
Ⅰ
硝烟味的夜晚,我梦见一头狼在反刍
像你初学时,用黄褐稿纸写下的错字
幽灵还在游荡,要燃尽我们匆匆到了
又转头离开的房间。来,我骑在狼背上
向你作答:活着已经是侥幸了,还指望
能无休无止地幸福下去吗?梦境是
一艘明灭不定的船,或极昼的漫天盛景
在我认识它时,它就在我身边呆了很久
用软嫩的肉色净化常来拜访的躯体
越深越觉得细雨如织的厄运,我青年
复苏的伤感,把大家变成旁观者。实在
觉得一生难以下咽,我绕行在众多祝福
和苦难之外。突发羞愧,如何抵挡?
这面白雪无碍的墙壁上,至少要有一个
艳丽的黑点用于毁灭
Ⅱ
另外的东西是一座七彩桥,背后连绵着
新修的墓地和书房。群山更远,风吹过
看不到树枝摇摆。灰色的烟。我和亲人
在雾霭中祭祖,纸做的黑色帝国里,谁
首先哭出来?一个远游归来的最年长者
我从来都能坚持哭,声音嘹亮。泪水让
大家围在一起,像片黯淡的花坛,转身
往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走,真理存在于
沙丘的阴影之中。哭声的某种秩序作为
连接亲友的纽带,顺着烟云的梯子攀援
我是你老旧雪花屏上不知休憩的爬山虎
当你操纵迷幻的蒸汽物什,腐朽铁轨正
硌着寡淡生活里的肋条……不过那稀薄的
幸存感依然被孤立:因为孤立,我把它们
煮成涩口的清粥,递给你,其中的饥乏
够不够持久?为我享用它,为了我眼前
各有千秋的石像与巨钟。为了墓群的爱
Ⅲ
告诉我,十多岁和二十多岁的痛苦都是蛹
包括更远的或更近的。别人呢……别人都在学着
湖底的荷根那样败去,他们的离开于我而言
也是迷人的超脱
新年时,我尝试坐在短小的灿烂里
一写到底。烟花喷薄硫磺的端点到寂静
破土归来的刹那,双手撑起的线条不可名状
在与不可名状的对抗中,痛苦更深了
毫无疑问我的失败远不是一个人的失败
不是某一种。时间的工作早已完成,而我还
全然无觉,作为入殓师刮破的却是自己的面颊
贴在窗外,血线下的平静令人心忧。都是蛹
……蝴蝶的前生与可憎之物
Ⅳ
为菠菜贺,为韭黄贺,为超市置物架这个
沾染泥土的棺椁而贺
为鲈鱼贺,为甲鱼贺,为蓝色水产箱边缘
善良的谆谆雪意而贺
在城市生活的某天唯独我觉得失重
周围美丽的房子正成群结队地垮掉
为宇宙浸入了我的躯壳而贺
它偏爱失声的那种虚无,虚无吸收着你我
你如何能忍受我的黑暗?
为黑暗贺
黑辞,2000年生,四川雅安人。作品见于《诗刊》《星星》《草堂》《芙蓉》《四川文学》《北京文学》《中国校园文学》《剑南文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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