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妻逝世已经九年了,她去了很远很远的极乐世界。那里没有劳累、饥寒、忧愁和病痛。羡慕之余,我要走出她的阴影,继续我乐意的生活。

我要努力忘记她,必须忘记她,前半天写作,后半天玩耍。拿她的话说,这叫解脱!
我要忘记她的眉飞色舞和微笑,忘记她每次临别时的叮咛和快到家时在车上接到她的电话,“走到哪咧?”以便恰到好处的把饭再热一遍,我走进门就能端起不烫嘴的热饭。
我要努力忘记她的音容笑貌,可是,她那双手我却忘不掉。那双手是我的!
她健在的时候,我曾无限感慨地对她说:
“我有一双粗大的手,
长在你的胳膊肘……”
她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黙认了。也许等待下文,我却没有下文。“肘”字为了押韵,却最终还是没有下文。这半首诗把该表达的已经概括。
1961年秋,我们订婚的时候,我看到这双大手,暗自庆幸。她是劳动人民的女儿,与我这文弱书生互补。她那天告辞时,我伸手挽留,她和我自然握了手,她手上有茧,证实了我预感的幸福。

徐改霞过河,把手递给梁生宝,给梁生宝手里留下的是柔软的感觉。我第一次和年龄相仿的她握手,留下的只有对美好生活的憧憬。这是我第一次和女友握手,也是我和我的妻第一次握手!从此我们一起走,生活伴侣,事业挚友。
她的手粗大而不是粗笨。结婚后反复证实了灵巧。我问她:“别的女子会织衣服领,你会吗?”她说:“不但会,还会在织的领上绣花。你画个花,我给你绣在织的领。”我故意刁难她,画了一朵牡丹花,上空飞着一只蝴蝶。她看着画稿,先用白线织衣服领,然后在领上开始绣花,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对称的蝶恋花!缝在我的制服领上,我受到不少人的点赞。点是用指头,赞是用语言。
我见她缝制鞋垫,问她给
谁的?她说给我。我说:“你给我鞋垫上绣上字,我走路就有劲了。”她说:“你写停当,我照猫画虎。”我就用油笔写了8个空心字:“勤耕奋读,革命到底。”她就用彩色丝线把这8个空心字绣了出来,笔画没有绣错,左脚:“勤耕奋读”,右脚:“革命到底”。穿着绣有这样励志口号的布鞋,我走路总是昂首阔步,很豪迈。
她这双手,干农活很在行。那年,我家自留地种着黄豆和谷子。黄豆苗稠得叶子摞叶子,谷子苗稀得这株叶子和那株叶子之间能卧牛犊子。谷子黄得早,必须先割谷子,留下黄豆等成熟了再砍它。我拿着镰刀很为难,割谷子把黄豆也砍下来了!只见她左手捏着谷子杆,右手“噌”地用镰刃把谷子割下来,不伤黄豆苗。我问她是咋做到的?她说:”这还用教吗?你胆放大,估好谷杆位置下镰,别伤豆杆!”我也学会了,但动作比她慢。

她在娘家时就是铁姑娘,有推粪推两筐的传闻。结婚后,在村北平整河滩地,她与人打赌,从崖根儿推两筐土,送到了几十米远的倒土地点,不过有人扶车脑,因为虚土地里推车不稳。这次打赌证实了她曾推两筐粪的传闻。我问她:“推两筐挣吗?”她说:“推的是楼楼车子,粪筐底下垫了一个没把儿笼,笼里边也盛着粪,算不上筐。”我想:两次顶三筐!
她的手,除了干农活,写字也不赖,当记工员,基本上没有差错。她替我抄过文章,有一次,她问我:“你和雪梅那么好,为啥要娶我?”逗得我笑得直不起腰。她把我用第一人称写的小说当真的事儿了。后来才意识到雪梅的原型就是她,她笑着说:“你欺负我没文化,把我卖咧,我还替你数钱呢!”
我每写好一首诗或一篇文章,教她先看。有一次,我写小麦割完了,还有一片豌豆是绿的。她说:“喔是个别特殊现象,豌豆种的迟了。你写文章不能那样写。”我意识到我把特殊当作典型了,赶紧改。
她的这双手,出门干农活,进门做家务,管娃,做饭,缝衣服。开会或走路,手不闲,掐帽辫儿;一板子帽辫儿可卖二毛二分钱,供销社收购。下雨天或傍晚,屋里拥滿妇女,她给大家的《劳动手册》上写当天的工分。
我领导青年搞玉米试验田,她穿着草鞋,带头担水,抗旱,浇玉米苗。汗水把齐耳短发粘在脸脥上,她笑吟吟地滿不在乎。收工时,从渠里捉到一只大螃蟹,手举着,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大螃蟹,炒熟是一碗螃蟹!”……
我当了教师,家里的所有该我干的活,她替我干了。例如垫猪圈、起猪圈这样的脏活重活,我反倒成了辅助劳力。实行分田到戶后,更是雪上加霜。家里养马、养牛,她是饲养员。她竟然学会抚草,我放学进门先捺铡把。过年时,饲养室门上春联是:“夜静更深犹闻搅草棒棒响,天寒地冻再看曳犁沟沟深。”横批是“人勤马壮”,“人”指的是她,不是我。

由于积劳成疾,她患了肾癌,在某某院治疗时,我预感不吉不利,这院是科研单位,患者难逃小白鼠的厄运。服药、打针、买蛋白,买血浆,放疗,活检,折腾得她死去活来。我眼泪往肚里嚥,当着她装笑脸。她疼在腰,我疼在心。我的手和她的手握在一起比大小,用手机拍照。
我问医生:“俺老伴儿的病,为啥越治越重?”医生理直气壮地说:“这种病,国际上都没办法。现在只能做营养上的支持。”我气得咬牙,不知道该恨谁。我敢肯定,不管患者瞎好,论文的论据有了。
我果断决定:回!
我陪我妻散步,她曾问我:“为啥越治越重?”我吱唔不清。她弥留之际说:“拿我把俺老汉手也握嘎子。”她的手和我的手握在了一起。我问她:“你给我说啥?”她说:“我给你说啥?我一走,你就解脱咧!”我强忍着泪,无语。这天是2013年7月2日。我和我妻——白彩岚同志最后一次握手;距第一次握手,历经50多年,相濡以沫,风雨同舟。

第二天,2013年7月3日下午1点30分,我的彩岚与世长辞。从此,夫妻永远分手。
她那双勤快灵巧的大手是我的,我岂能忘却?
2022-11-10-于樵仙居。
照片为作者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