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 浮
文/薛海
1950年12月,陈全忠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1953年7月27日,中方与美方代表经过多次谈判,最后签署了《朝鲜停战协定》,朝鲜战争结束。陈全忠复原到了地方,上级给他安排到北部省任劳动厅厅长。
1956年,全国正在掀起肃清反革命运动高潮,肃清在51年镇压反革命分子运动中还没有暴露的、现还暗藏在我们革命队伍中的反革命分子,同时镇压反革命暴动和国民党潜伏特务的暗杀行动,借以保证新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安全进行。在肃反运动中,毛泽东主席提出:“提高警惕,肃清一切特务分子;防止偏差,不要冤枉一个好人。”
这年3月,陈全忠回故乡探望双亲。他先到了西川省首府南都,拜访了他的老上级——时任南都军区司令员韦一洪。韦司令在南都热情地招待了他三天,最后要派车和警卫员送他回乡,但陈全忠拒绝了。韦司令又让参谋给他故乡当地的县武装部打了电话,要求他们好好接待。陈全忠回到县上,作为老红军,我党高级干部,武装部和兵役局要给他派警卫民兵,护送他回乡,以保证他的人生安全。陈全忠坚决不要派车和警卫,他说一个人回去不引人注意,这样反而还安全一些。
3月的一天,陈全忠终于回到他百结萦绕已离开23年的故乡——西川省玉晋县复新镇古林乡。当他推开一扇破旧小院的大门时,看见两鬓已花白的母亲穿着一身破旧的衣裤,正费劲地推着碾砣碾谷物时,他心里一阵酸楚,泪水夺眶而出。他疾步上前,跪在母亲面前:“娘,儿回来看你啦!”
母亲凝视着这个跪在面前穿着整齐干净的中山装的四十多岁的男人,她不敢相信这是她的儿子。她摸摸陈全忠的脸颊,捏捏他的手,仔细地端详着对方。
“娘,我是狗娃啊!” 陈全忠参加红军时叫陈狗娃,陈全忠这个名字是在过草地时一个师长给他取的名字,师长解释说:全是解放全人类,忠是忠于党和人民。从此他的档案中就叫陈全忠。
老人这时才抱着儿子痛哭起来:“儿啊,娘还以为你真的死在了外面呢!”
陈全忠的父亲半瘫在床上,听到儿子与他母亲的对话,激动不已,他翻下床爬到门槛喊道:“狗娃,我的儿,你还活着啊?”
“爸!”
陈全忠和他母亲赶快上前搀扶起父亲,三人抱在一起痛哭不已。
1933年1月23日,由徐向前和李先念率领的红四方面军解放了川东重镇巴中。
3月的一天,刚过了春节不久,陈狗娃的舅舅覃贵俊来到陈家,动员他姐姐和姐夫,要带陈狗娃一起去参加红军,姐夫和姐姐坚决不同意,因为他们只有一根独苗,陈狗娃也不太愿意走,当时他只有20岁,而且刚刚接了媳妇,虽然他并不喜欢她,但毕竟还是新婚。
当天晚上,当地的恶霸带起民团武装到处抢粮食,为四川军阀国民党第29军田颂尧筹集粮食。民团到了陈狗娃家,把他们几百斤谷子和玉米红薯全部抢走,气得陈狗娃和他父亲咬牙切齿,母亲哭嚎着今年怎么办啊,这不是要逼死人吗?这时舅舅覃贵俊更坚定了参加红军的信念:“姐夫,我们穷人只有参加红军才能翻身。”
陈狗娃父亲对覃贵俊说:“他舅啊,你带狗娃走吧,今后在部队你要好好照顾他哦。”
“姐夫,你放心,我会的。”覃贵俊是初中生, 29岁,能说会道,他在他们那一带都算有文化的了。
陈狗娃媳妇却不愿他走,被陈狗娃骂为妇人之见。
第二天,覃贵俊与侄儿陈狗娃带了几件破旧衣物离开了家乡——古林。
他们在川陕苏区首府巴中参加了红军。6月,田颂尧率国民党38个团围剿通南巴的红军,在三次反围剿中,覃贵俊立下战功,晋升为排长。10月,四川军阀刘湘统率20万大军围剿川陕苏区,红四方面军在东西两大战线上,经过10个月旷日持久艰苦卓绝的战斗,最后打败了国民党的进攻。在这次反围剿的战斗中,覃贵俊和陈狗娃表现英勇,特别是覃贵俊有勇有谋,被晋升为连长,陈狗娃被升为排长。
1936年,覃贵俊的思想发生了很大变化。在3年时间里,经过了广昭战役、陕南战役、渡江战役、摩天岭战役、悬马关战役、中坝战役、千佛山战役等,已翻过一次雨雪交加的夹金山,先后两次穿越草地,红军战士衣衫单薄褴褛,经常饥寒交加,餐风饮露,靠吃野菜和糠麸充饥,而且很多红军战士已在通南巴地区和川西地区牺牲了,其中大部分是战死沙场,但还有好些是饿死、病死和冻死的,在这些地区已有好多座红军墓地。反观国民党军队,虽然他们屡遭败绩,但他们吃得饱穿得暖,武器装备先进,有飞机大炮汽车。红军只有10万人,而国民党却有几十万大军。于是覃贵俊经常思考一个问题:我们红军能取得革命的最终胜利吗?我们吃这种苦、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值得吗?他对革命失去了信心,他打算当逃兵。
他试探性的问陈狗娃:“假如现在让你回家乡去,你愿不愿意走?”
“为什么要我回家乡?”
“我只是说假如。”
“假如我也不愿意回去。当红军我很快乐、很光荣。”
6月,部队到达甘孜,准备再次过草地爬雪山离川北上。这时覃贵俊找到陈狗娃,对他说:“上级调我去执行一个秘密任务,现在由你来代理连长。”
“什么任务?”
“保密。”
在一个夜晚,覃贵俊偷偷离开了部队,谁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几天后,当上级来询问此事时,才知道他离开了部队,开了小差。但陈狗娃和其他战友都说覃连长绝不会叛变投敌,他只是吃不了我们红军这种苦。果然覃贵俊悄悄回了家乡古林。
覃贵俊回到家乡后,告诉姐姐和姐夫,红军是如何地苦,红军在抵抗国民党的围剿又死了多少万人,死人是红军里的家常便饭。现在红军要过草地翻越雪山到西藏、青海、甘肃、新疆那边去发展,那些地方比我们这里更穷。总之,他回来是正确的。
陈狗娃父亲和母亲听后很生气,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不把狗娃带回来?覃贵俊说是他狗娃不愿意回来。姐夫和姐姐也没有办法了,只能在心里为儿子祈祷。陈狗娃的媳妇这下不愿意再呆在陈家了,结婚才两个月,丈夫就当红军去了,而且3年多都没有音信,今后什么时候回来,在通南巴红军墓又这么多,是死是活也无从知道,这种生活怎么过啊!媳妇要离开陈家回娘家重新嫁人。陈狗娃父母一想,别人媳妇说得也有道理啊。你儿子走了3年连音信都没有,如果几十年不回来,或者死在外面,难道你让别人在陈家为你儿子守活寡一辈子不成?这没有道理啊。如果儿子真的死在了外面,这种可能性也很大,陈家就断子绝孙了。陈狗娃父母商量后对媳妇提出了一个延续陈家香火的要求:要解除婚约离开陈家可以,但在离开之前给陈家留个种。陈狗娃母亲单独与媳妇长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媳妇同意了。没过两月,媳妇果真怀上了陈狗娃父亲的孩子,第二年生下一个男孩,取名叫陈小宝。媳妇给孩子喂奶满月后就离开了陈家,据说回娘家不到半年又嫁人了,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村里也知道陈小宝这个孩子是陈狗娃父亲与他儿媳妇所生,只是村民们不提罢了。
生活就这样继续着,其间陈狗娃父母托人打听陈狗娃的音信未果。解放后,他们又托人到部队打听,都不知道一个叫陈狗娃的人,于是父母则认为儿子多半已牺牲了,好在他们身边还有儿子陈小宝。后来他们还到红军墓去看过,也没有找到他们儿子的墓碑,于是他们在家乡为儿子立了一个衣冠冢。
陈狗娃改名陈全忠后,跟着红军过草地翻雪山,最后到达陕北延安。在延安,他被调去给毛主席当了警卫员。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他都有卓越的战功,后来被提为师长。解放后他与部队一个护士结了婚,生下一儿一女。

复新公社武装部接到古林大队社员举报,说是古林有一陈姓村民,他家儿子离乡23年后回来了,说是老红军,高级干部。陈家这个儿子据说早在解放前就牺牲了,他父母在后山山上还给他立了墓碑,为什么现在又突然出现了?村民说,此人不像23年前陈家的儿子,原来陈家儿子叫陈狗娃,现在此人叫陈全忠。于是,公社作为重大政治事件,武装部派了七八个全副武装的民兵来到古林乡陈家院子。他们查看了陈全忠的所有证件,认为很有可能都是伪造的,国民党台湾特务善于这样搞。公社民兵不分青红皂白就没收了所有证件,并把他五花大绑,押送到公社。到了公社,陈全忠要求打一个电话,被公社书记拒绝了,怕他是特务,通风报信。据社员反映,陈家还有一个儿子,叫陈小宝,现在正在修建河堤。于是公社派民兵把陈小宝也押到公社。审讯下来疑点更大,陈全忠不认识陈小宝,陈小宝是他兄弟还是“儿子”,他也说不清,陈小宝就更说不清了。而且陈全忠说话南腔北调,基本不带古林口音。公社书记和武装部长都认为陈全忠很有可能就是台湾派过来的特务,他们想利用陈家已死的儿子陈狗娃的履历,潜伏在大陆搞破坏。下午,陈全忠的父母也来到公社,他们主动说明了陈小宝的身世,使陈家的关系更为复杂,特务的嫌疑更大。公社把这重大情况向县里武装部汇报,县武装部说立即派人下来。这是玉晋县最大的政治事件,县委书记高度重视,当天就与县武装部部长和兵役局的局长带着二三十个基干民兵赶往复新公社。他们到达公社已是晚上了,县委书记来不及吃饭,就叫立即审讯。当公社民兵把陈全忠和陈小宝押到他面前时,他大叫一声:“你们这群废物!”赶快上前把陈全忠的绑松了,其他人把陈小宝的绑解开。县委书记转身给了公社书记两耳光:“他是老红军,是我们国家的高级干部,难道你的眼睛瞎了?把他给我抓起来!”县上来的民兵立即把公社书记和公社武装部长捆了起来。县委书记和县武装部部长不停地向陈全忠道歉:“老首长,是我们的错,请你原谅!”这下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抓错人了,站在他们面前的根本不是什么台湾特务,而是曾经给毛主席做过警卫员的老红军,现北部省劳动厅厅长。陈全忠说:“这是一个误会,赶快把书记和部长的绑松了。我们基层干部有这么高的警惕性是好事,错抓一个人改正过来就是了,这样千百个特务就难逃我们的法网。”“对,陈厅长说得好。只有我们老革命才有这么宽广的胸怀和觉悟。”县委书记心想,如果陈厅长把这事告诉给南都军区韦司令,这够他喝一壶的了。他不停地向陈全忠道歉,并要在公社设宴给他压惊,但被陈全忠拒绝了。最后县委书记亲自把他们送回陈家院子,并一再嘱咐陈全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给韦司令。

陈全忠舅舅覃贵俊从红军队伍开小差回乡后,过得也不好,后来跑点小生意赚了点钱,买了几亩地,日子才算过得轻松些。解放后,覃贵俊大难临头,首先把他划成地主,然后在清查革命队伍时,发现他是红军逃兵,并给他扣上叛徒的帽子,准备镇压。这次他又采取逃跑之策,从此古林乡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也不知道他逃到哪儿去了,只是把家里老婆和两个孩子害苦了。据说他逃到甘肃,在那里又娶了一个回族老婆,生了一大堆孩子。后来他听说陈狗娃在北部省当了大官,他便去找他。来到北部省首府人民政府,说要见陈狗娃,警卫说没有这个人,见他穿得像乞丐,不让他进去。于是他在大门口见小车出来就拦,警卫就把他抓了起来,经过审讯,他说自己叫覃贵俊,曾经是红军,打过陕南战役和中坝战役,现在找一个家乡是古林与他一起当过红军的陈狗娃,就在你们省人民政府里当大官。警卫查了省政府的干部名单,只有两个姓陈的,一个是劳动厅厅长,另一个是司法厅厅长。劳动厅陈厅长是古林人,而且是老红军。警卫处把这一情况报告给陈全忠,当陈全忠听到覃贵俊这个名字时,非常激动,叫警卫赶快把他带进来。见到舅舅,问了他的情况,无限感慨,后来在北部省给他安排了工作。
陈全忠那次回乡把他弟弟陈小宝带到北部省,给他安排了工作,还给他找了媳妇安了家。后来他带着全家和弟弟一家人再次回古林,而且找到他原来的媳妇、陈小宝的母亲何氏,向何氏道歉,送了一些礼物给何氏一家,并让陈小宝每年都来看望母亲。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是一个籍贯为通南巴地区七十多岁的病友告诉给我的,其中人名皆为化名,有些地名作了修改。)
2020年12月21日写于成都
【作者简介】
薛海,男,1958年6月生。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在成都市建筑技术学院、四川函授大学教书:曾在四川日报社当过记者、编辑。小说《北川之恋》、《追杀》、《天才大厨》在网上发表。部分散文在网上和期刊上发表。现为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