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桥和孩子
文/姒秋
我想这不能完全归咎于冲动或习惯,即使是这样,那么再深一层还是得归结到需要。我总这样,不时地想写些什么,写完之后又觉得无聊,甚至写的过程中也是鄙视的。我无法抬举这些粗陋的文字,还有自己的愚笨,我无法将自己想要的表达出来,语言,表情,行动都做不到。也许我应该放弃努力,因为努力本身乃至最终的成功成仁似乎都谈不上有什么意义。我时而发现所有存在的漫不经心,它们不机敏无动机,这种漫无目的无法让我看出它们继续存在的必要性。人们喜怒哀乐吃喝拉撒睡看书看电影运动艺术生产生活简直一无是处,沉闷而钝重,毫无美感。因此,不时地我的世界一片荒芜。
有些人说生存的动机只有两个,“活下去”和“留下来”。不少人表示赞同,但我还是觉得空洞。因为找不到完成与未完成的区别与价值。我说不清,这个太玄。我讨厌这种暗无天日的东西,感觉像是绑缚着你与他一起玉石俱焚,而他又从来不能真正地死掉。
这些天我几次记起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我常常独自走不远一段路,到一条堤坝埂,那儿有座桥,很小,两米长吧,是水泥石头砌的。在那时那个贫穷的乡村里,这也算的上宏伟。因为它不会倒,不会从上往下滴水,比我住的房子强多了。我不太记得那时自己脑袋里的意识,我可能想不到这么多,只是神魂颠倒地去了。我是一个人去的,那时姒夏(我的姐姐)不太喜欢我,像村里的其他孩子一样,我感觉就像童年的简·爱那样吧,总是不明不白的受排挤,不清不楚地遭诬陷。虽然我本性上也是 恶劣的。但是说到底我还是幼小的,没力量的,我甚至没有四根刺的保护,没有彭斯的支持,我只是一个人玩。
我一直是瘦小的,枯萎的,在12岁以前,也就是我处在那种混沌蒙昧的状态之中时,我的外观与内在一样潦草而刺眼。在天气干燥的时候我便沿着村子朝西走,爬上一截长长的缓坡,缓坡的左边是一片竹林,也是邋遢的,右边是几块不大但狭长的梯田,上面有一个扬场和一个水塘,水塘那边依然是人家。我顺着扬场走过一个稍大的破烂的石桥,它比我要去的那座大写,离渠底高了一倍,但我不喜欢这儿,因为来往的人太多,他们会打扰我的清静。所以我总会经过它去属于我的那个小桥。这儿总是湿湿的,那儿却一直是干的。我沿着地边儿往前走向右拐了小弯儿从地界路上一直朝前走然后有一接下坡路,这样就到了小桥。附近的土壤粉粉的,面一样,而且惨白,像是花岗岩磨成的齑粉。不过不养庄稼,农民每到收获季节总会埋怨几句,但明年照样往里种东西,明明它没法满足他们,却还是得保守煎熬。他们种它,因为它是地,一旦荒掉,他们总觉得对不住这块地,这片土。我以前以为这种无用功是莫名其妙的,但现在有些理解了。要放弃一件东西,哪怕是一件几乎仇恨的东西,也是比得到难的。这种艰难不在效果出现前,而在于那种心理缺失的连续性。得到后你可能感觉不到,而失去后你却总会若有所失。
我来到这儿,在遇到第一个人之前,总会在桥面上忙碌。我一捧一捧把那种灰运到桥上,运到很厚很厚的一层的时候,就脱掉鞋,赤脚踩在上面,柔软的细腻的酥酥的感觉我现在都能感觉到,我用脚丫使劲踩,直到灰从缝隙中冒出来。我便抬起脚,观察那个形状,像影子一样,但不会动,像画一样。于是我开始把灰抹平,画板一样,我用手指在上面画花,那种五六个瓣两片的单纯透了专属孩子的花,我那时不会画草丛,真的不会,画那种简单的人,很抽象很丑陋但一点也不掺假。是的,我喜欢用手指画画写字,在空气中,在地上,我的手指总可以灵活的运动勾勒出我看不见却感觉得到的东西。我一般会用灰画很多画,花很长时间。有人来了我就会马上起来穿好鞋,拍干净手,那种灰很干净,我一直这么以为来着。等那人走了我通常也无心在上面玩了。我钻进桥洞,很矮小,我是从桥上直接跳下来的,从四周挪来石块和粗一些的沙子,垒一些能够成形的东西。很多时候这无法成形,因为没有水,不过我并不是真的需要形状。我很耐心地一点点往上抹,推倒在堆。等到太阳掉到不远处的低山上时我便起身掸掸衣服,蹬蹬脚,一步步往家走。像来的时候一样,一个人,慢悠悠的,没有明确的意识。
妈妈不会管我,只要我看起来不是脏得像没妈的孩子。她以为我和其他的小孩在一起,她从来不知道我的孤独,只是以为我对人冷漠。为什么无人理会的人一旦不巧遇到别人还得拿出热情呢?我怕人群,人多了我总会不自在,这可能是小时候被孤立出来的。有时候姒夏会突然跑来,一旁看着我。我依然能够旁若无人地做自己的事。她与别人是有区别的。我们相亲相爱,同甘共苦,完全是这样。她比较喜欢人与人的游戏,她习惯了有一直的接触,别人看到她可以产生同类的感觉,她也一样。“姒秋,你真脏。”她很别扭地望着灰尘中忙活的我。“哈,一点也不,这灰多干净呐。”我无所谓地反驳着。在他们眼里,灰就是脏东西,在我心里,他们所谓的“脏东西”有许多简直是纯洁无暇晶莹剔透的。我跟姒夏无法就此达成共识,至今也不能。我最近才意识到虽然我们同父同母,而彼此的差异却是无法试图通过模仿通过双边靠拢来弥合的。我们都不是纯粹地像父亲或母亲,而是分别继承了他们身上的精神。在外貌上我一点好处没占着,我的 父母都是当时当地的漂亮人物,我却相貌平平,有时几乎是难看的,我是这么想的。还好姒夏多多少少凑合过来了,她的五官应该是没挑的,就是脸太大。她无法理解我,小时候真的 是这样。她身上有一种物质化的气质,可能来自妈妈。后来我们同吃同住,她有些明白我了,但却做出不理解的样子,我随她便。因为事实上我相信她始终是这世上真正的无意识的理解了我的人。除了在妈妈的子宫和怀抱里呆过的四年,这十多年来我们身体的亲近,言语的交流,都是任谁也无法超越的。但小时候,我敢说她觉得我怪异,觉得我不祥。大多数人都认为父亲是我方死的。“姒秋,妈妈不知道你每天在这儿玩灰吧?”她问。我笑了起来,“应该不知道吧。好了,回家吧。”我俩一块儿走进村子。他们都用怜悯的眼神望着我们,我俩都有些畏惧。真的,蜂拥而至的无效同情确实可怕,它时刻警告你,“你是可怜的弱者!你是命运的弃儿!悲苦吧,你的软弱你的窝囊都将得到谅解。”幸好,我俩都本能地躲开了。
当然,我爱那座桥还有些因为它是桥。
四岁前我住在镇上繁华的街道,我没有那么好的记性,无法描述我的家,只依稀记得房基甚高,长长的台阶左旁有一小块菜地。那时姥姥还没死,舅舅也没现在疯得厉害,他那时只有三十八九,比妈妈大十二岁。他很爱我,姥姥也是,可能我那时就很坏吧,大人们总是喜欢坏孩子的。舅舅常常让我坐在他的肩上,居高临下的,很美很诱人又很孤独的感觉。他只是抓住我的膝盖,我很自由。他经常背着我下来马路上,路两旁栽着密密的白桦树,上面长着一个个逗号样的球球,还有桦树的叶子,我很喜欢的形状。我总觉得桦树是一种极为干净的树木,惹人怜爱。我们沿着路望前走,500米大概的地方有一个“桥”,从路上看,这两米的一截没什么不同,但在这下面却有一个圆形通道,(农时给两旁农田灌溉时通水的),我那时太小,觉得很宽敞,其实直径只有1.5米左右。所以每次舅舅只是跨过水沟把我送到洞里,他自己则站在窄窄的田埂上守望着我的开心。偶尔他会趁我不注意走开,等我惊恐地大喊是他便又出现了。我觉得他聪明极了。
我嚷嚷要回家,他便跨过水沟抱起我放到肩上。我于是报复性地揪住他的头发怒斥他。他一面抓紧我的双膝防止我摔下去,一面用他那 纯正的湖北方言向我求饶。我那时总是开心的,所以很轻易就原谅了他。
在那两三年里我经常去那儿却不厌烦。有时姥姥带我去听戏,听完回来,我便和舅舅来到桥洞,我在那个小小的天地里唱出稚嫩的据说还不错的曲调。也没有姒夏,我不记得她在哪儿。我一直和姥姥舅舅在一起,妈妈得去厂里工作,姥姥大部分时间忙家务,所以我总是和神经失常的舅舅在一块。现在一想,我的童年竟是这样走过的,和神经病患者和树和草和昆虫和灰尘玩着我们彼此理解的游戏。
所以我想,我的孤独感不是天生的也是浑然天成的。这在很大程度上贯穿了我,使我无法真的迅速的与人亲近,与真的人,完整的人交流。他们无法懂我,因为我性格上的某些缺陷。而我总稍多的明白他们,因为他们统一雷同,容易领会又毫无特色,没有什么高深的玄奥的,都是乏味的,都是机械的,甚至不及一缕风的生动。
也许我所以为的很大程度上可以理解为生存的无聊和绝望,而事实上又不是的。许多文学作品里那坚强而颤抖的生命力总是鲜活而振奋人心的。我在进入一个好的作品是与活在现实里是截然不同的。在那儿,我安全又清醒,我是真正的彻底的自我,一切感官全部打开。那种快意让我充满存在感。而现实呢?总让我觉得偃旗息鼓,觉得自己无关紧要(当然事实如此),我的无论什么都关闭了,只是为了基本的存活零零散散地打开点什么,我完全失败了。我曾以为这是我没对生活全力以赴的结果,可实际上,我根本无所适从,就是一只流浪在城市的狼,野心勃勃又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