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是一个地复天翻的年代,也就是上世纪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新制初建、百废待兴。人们都在各自的人生轨迹中,寻找着新的生存天地。
那时的老城,还只有巴掌大点地方,虽小但精致。除了西部商埠,有几条象样但并不宽阔的柏油路,其余尽是青石板路的街巷。巷陌弯曲穿连,绿树成荫,两边店铺在高低错落中,飘挂着多彩的招牌,在太阳照耀下,店堂里的商品,在光影中闪灼着万般兴隆的趣味。夏天到来时,地面的青石板缝里,总能冒出涓涓的水沫和细流,俨然是个柔情温润、纯如天然的街市。
在老城的街巷里有这样一邦子人。有男有女,二十啷当岁,既有姻亲关系,又有街坊的交往。既有同乡之情也有同学的友谊。总之是在千丝万缕的俗民生活中,编织着情感、凝结着情义,在和融的日子里,相互依存、交互慰藉,摆度着那些艰难的岁月。
姜家老二,是这邦子人的主角。这姜家老二,大家都叫他“二爷“。中上身材,方面大耳,面色黑惨惨的,浓眉大眼隐含冷峻的目光,尽显暴脾气的性格,虽家道中落,但生性豪爽,与人交往仗义疏财,遇到风雨之日,与朋友过个阴天儿,或年节假日欢聚共贺,总是由他自掏腰包倾其所有。为此这邦人就成了一个圈子,每每相聚,他就成了这圈子里的怨大头,虽时常囊中羞涩周转挪借,但这大头还当的挺恣在。时常在酒足饭饱之际,从他那粗壮的身躯中,哼唱出“春季里哪……桃花红那个红呵……“的东北小调,似乎他就成了众人的主宰,张扬着自已的仗义。
就在二爷家方园左近,住着位赵家老三,是二爷的姑表兄弟。自由职业者,学过几天会计,混了个一知半解,有时给人做个文书,也就那么会事儿。因此啥也干不长,不知不觉中便成了个无郎混,但待人行事却从不胡来。细高条的个头,苍白瘦长略为干瘪的脸盘儿上,一双笑眯着的眼晴,长长的地包天下巴,反显的意志坚定。因从小生在天津,所以经常在嘴边上或笑谈中,下意识的来上句:您说怎么那么哏儿,哎……!一口变了味儿的天津卫的语气和说词。平日里特崇拜二爷,所以这姑表俩走的挺近乎。
赵老三还有俩哥哥。赵老大比他们这邦子年纪大的多的多,年青时受过刺激,精神有些异常,无事时自顾自用一把京胡,闭着眼晴、隋着节拍晃动着拉起“夜深沉“的曲牌,因此与兄弟们玩不到一块儿。而赵家老二,比二爷稍大一两岁,因他与姜家居所不远,并独自成了家,便时常成了二爷串门的落脚处。小小四合院精致而温馨,一棵老槐树遮荫蔽日,西墙下种着一两棵紫藤萝,蔓条载着藤花飘摇着,洒满如花的光影。房前的小茶桌周边,满是盆花。除了蝉鸣几近声寂。这赵家老二,一脸少言寡语的模样。黄白面皮,容貌清秀,是位老城解放时,因拖家带口而没走得了的国军中尉。人很干练,但命运的突变让他无所适从,只因身份的政治包袱,又背着一妻两子,和老婆即将孕产的生活压力。整日里满面乌云。他的夫人恰巧又是二爷妹妹打小的同学,名叫桂云。正巧和二爷家是老街坊。娘家曾开过烟馆,拥有不少房产,所以便成了姜家的房东。老城一解放,一场禁烟禁毒运动,家产充公,家财败落,又嫁了这么个旧军官,可算得是屎窝加尿窝,过着浑而不澄清的艰难日子了。
你瞧,这一窝一窝的姻亲关系,和街坊、同学之情环环相扣,这圈子如不热闹才怪。
赵家是由天津迁到老城来的。当年二爷的三姑妈,随从军的丈夫,由老家远嫁异乡。那年月,世事变迁如仲夏月的雨天,阴晴无常。历尽战乱回到家乡,便投奔到老城六弟家,也就是二爷的老爸。这老三姑太太,在丈夫离世后携三个儿子、一个已出嫁的女儿一家,与她的六弟团聚在老城,正好相互有个照应,虽分宅别院儿,但两家过从甚密,因此这好客的二爷,与赵家的几位表兄弟,情意相投相见甚欢,这二爷便成了众人的座上客。
赵家的老大,始终守在老母身边,算是个孝子。是一京胡琴师,在老城北洋大戏院做“底包”,即随时应聘住场子配戏。平日里郁郁寡欢,唯一的消遣和生计的来源,就在这一把京胡上。有戏时来了活儿,如赶上是刚刚挂牌还未成名得誉,初出茅庐的角儿,还没配上自己的包琴师,这对于赵家老大,算是大活儿了。除份子钱多多,还有额外的红包,脸上就会带出久违的笑容。而一旦戏班子是大团名角,自带包琴师,那赵老大也只有捧场邦衬的份了,便多少有些落没,此时便回家陪伴老娘。拉着“夜深沉“的曲谱,追忆着一段失败的情感姻缘,甘苦自知,品尝着人生的悲凉。
四九年的夏天,酷热难熬,六月里的连天雨,把天地都淋的湿漉漉的。这些闲散在老城四处的中青年们,难免会时常聚在一起,温一壶高梁烧酒,煎一盘花生米,拍几根黄瓜,再弄个小葱拌豆腐。在四合院的老槐树下,听着老收音机里哇啦哇啦、依依呀呀的二黄原板。扎堆儿八挂天地,纯属叫化子唱戏穷欢乐。
一时间当雨浠云散的那一刻,微风吹的渐断的雨丝变成细细的水星,天边略现久违的、落日前惨淡的光晕。这是那年月时常出现的光景,让四合院里,在花花草草的映衬下,展现着世井的温馨。
廊檐下,这哥儿几个,正喝着闷酒,酒深微熏之际。一说道日后前景,众人心情立马沉重下来。赵老三说:“象这样工作无定局,收入无保障,手中无票子,老是这般晃晃悠悠,总不是办法。得想法子赚钱呵?“一时大家语塞。只见多时不语、只管喝着闷酒、哼着小调的二爷,一拍桌子说:“有了!就这么办了,你们想挣钱的就跟着我干,做个“黄金叶(液)”买卖,准能挣个好吃好喝!“弄的众人愣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啥叫黄金叶(液)?说着,这二爷便眉飞色午的解释说:“就是掏大粪卖了赚钱!“说的大夥哭笑不得。随即便从挖大粪如何如何赚钱,怎么个干法,将计划娓娓道来。经他的一番白话,硬是把大家的心给说活泛了,就连刚刚点上的那昏黄的煤油灯,似乎也眨出了火星,越来越亮。显现出希望的曙光,虽然渺茫,但依然也挂上了一抹落日余辉的暖融。
原来这二爷,解放前在老城城北,济阳地界儿一个叫孙耿镇的镇上当警察。老城解放前夜,一听到解放军围城的炮声,既惊又怕,便借着牵挂老迈的父母,匆忙告假还乡回到老城。
说来也巧,就在前几天,二爷在南门外小市儿上闲逛。忽然,碰上孙耿镇当年一个酒友进城办事。此人姓田,因出身好,人很精明又有点子能力,如今是某村的村长了。因二爷当时待当地村民不簿,好客热心,便有一邦青年朋友,大家还时常记挂这城里的二爷。这老田一听说二爷还赋闲在家,又知他未曾归队就业。便说:“干粹,我给你找个门路吧!我们这儿出大米、种鲜菜,常缺粪便尿肥,老城城里运粪的,来不到这儿就没了。你姜二爷能把粪肥运到我们这儿,那有多少要多少。“又说:“只不过,没多少现钱付费,折算成大米小米、鸡蛋、青菜,不也是好收入吗“?由此,就成了二爷嘴里的“黄金叶(液)”买卖了。自那个雨天的酒后,还真就促成了一桩正经八百的生意。
先是二爷找人弄了个地排车,赵家老三寻了个大个头的美孚石油的油筒,又让他哥赵老二,由人邦扶着把粪车改装成了。又过了几天,由二爷缮后,不知又从哪儿弄了两副木桶、扁担、扫把等,鸡零狗碎儿的配套用品。直到这时,万事齐备、只欠东风。
二爷、及哥儿几个的买卖,准备开张之际,一天在“皇亲巷“口,正要去赵老二家,给孩子们送吃的。遇到了他大哥的舅爷,就是这二爷嫂子的娘家大哥。老远的便听汪家老大,朝二爷嘻嘻哈哈的嚷道:“哟嗬!好久不见,二爷又在哪儿发财呵……?”“噢……原来是大爷呀!“只见二人毫无正经的,相互戏谑着客套一番,言说间二爷便说到此后的“黄金叶(液)生意。
本以为只是玩笑一下,谁知这汪家大爷,却一本正经极有自信的伸着大姆指,对二爷说:“你早说呵!这是我手到擒来的小事一桩……这事没我,你们还真干不成。”随说着,还就真出了个难题,那就是粪源问题。即便是那年月,老城的民居粪便,也是有地盘、有权属的,也不能随随便便乱来。所以,汪家老大便见缝插针,在这八字还没一撇的“黄金叶”买卖里踏进一脚。
得!连这臭不可闻的行当,在那飘摇的岁月、在俗民生活里,为生计而饥不择食,在苦苦争扎中抡食。
说到这位汪家长子,也是位不安于寻常生计之人。平日里唏哩哈呼,吊儿浪当,在外处事全靠酒友。长的是一表人才,但连高小都没上完,虽老爹管教严酷,但此生注定是个顽劣子,所以就连家里给他娶妻生子,也没能拴住他不羁的性情。为此被老爹赶了出去,虽断了老爷子的给养,却换得了自由。也就借坡下驴,与曾经相好的女人在外同了居。无奈之中,为生存而散打闲游的干过多种营生。见有此机会,便当仁不让,也想在二爷的这“黄金叶(液)”中分一杯羹。
事到如今,这二爷和姑舅亲的圈子,又刮拉上了他大哥的郎舅兄长。本就僧多粥少的营生,还未知前景如何,就有人惦记上了。好嘛!这一弄热闹可就大了。
不多日,事情总算办妥。你还别说这汪家老大提的难事,还真是这样。街坊间的背后,都各有各的地盘,好在早有准备,总算安排的妥当,一切纳入了正途。可就在这时,圈子里这几位爷又出了猫腻。刚刚干了没多久,这又臭又脏的营生,根本不是这几位爷的强项。
先是这赵家老二没干过这活,干了三天犯了胃病、大吐不止躺下了。赵老三胃口还好,但身板太糟、犯了腰疼,说了声先歇歇再干!此后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赵老二媳妇,也只有看家管孩子的本事。最后只剩二爷和汪家老大了,这汪老大的说辞更新鲜:“我就是个牵头人,能摆平街面上的事,解决了粪源问题,也就完事!再往后这挑担挖粪的事,二爷就另请高明吧!”事到如今,这“黄金叶“的营生便砸在了二爷手里。就这二爷的暴脾气,直气的是一佛出世,二佛外天。眼看这“黄金叶“的买卖就要黄了。还是这位二爷,想想都是自家兄弟,却也只能忍着火气,如此这般找人邦忙,缮后了事,此后好一段日子,这平日里三五日一聚的圈子,消仃了多时。
随着暑热逐日散去,秋风乍起时,人们便会冷静许多。多日不见的好友或弟兄们,总会又思相聚的快乐。在这动荡谋生的时日里,秋风秋夜的情调,总会让形形色色的人们,发出不同的感慨。经过这一段历练,二爷也算感知世道变了,要认真计划一下,如何谋职就业了。
你还别说,二爷就是二爷,俗话讲:行下春风下秋雨,他的朋友也多,邦忙人也多。危机中终于经人介绍去了家私营印刷所,做了装订工,这二爷人极聪明,心灵手巧,不多时日还成了能手。那位赵家老三,也深知自己到底几斤几两,也是二爷在旧友中,替他找到了一家合营公司做了会计,安下身来再也不吊儿浪当。唯一不利的是赵家老二,老婆又生一女儿,大人孩子一家五口只靠他自己做泥瓦匠,这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的老婆,只能在家生养孩子料理家务。那年月在物资匮乏、生计艰难中,巧妇也做不出无米之炊呵!日子就这样艰难的熬着。
终一日,赵老二倒在医院的走廊里。等妻子桂云赶到时,一问医生方知;为维持生计,他背着家人多次卖血。刚刚就是抽过血。而且因过量抽血、短期内重复抽血,造成急性贫血重度弦晕。一时间,桂云伏在赵老二身上,早已哭成了泪人儿。
这艰难中的悲痛、苦熬中的无助,和茫茫前景中的无望。象一个毫不透气的毛玻璃罩子,罩在这女人的身外。此刻,令桂云心里滴血般痛,也让赵老二终于下了决心,尽快找一个那怕累死累活,但能稳定养家的活计和工作。
也是上天眷顾,偏偏成就了;这热情好事,在邦扶别人中,满足个人英雄主义情结的二爷。虽然自己还未圆满就业,但却依然为赵家老二,找到了一个汽车修配厂的工作,又为桂云从印刷所找来了外加工另活的活络。这不,依然由二爷,为这个圈子里的人,忘我的靠友情和人缘儿,圆了他英雄主义善行的梦。
那汪家老大在万般无奈中,托人托脸自寻门路,也算找到一个煤球场的活儿。干上那年月他从未想过、干过的,拉煤送炭的苦力。
人都说:千难不难,饿饭最难。如不是那年月,现实的生活艰难,这邦子人、这个圈子哪能如此顺遂的,在磨砺中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又是一年秋风吹,当暖阳落日、雁南飞远,晚霞升上天幕的一天。二爷要出远门了,这哥儿几个又聚在桂云家。一是为二爷送行,二是每每这小聚,总会在酒足饭饱后,留下许多吃食和礼物。无形中接济了这圈子里,最困难的赵家老二。这伤秋述怀的时刻,偏又赶在了送别二爷的一天。本来二爷在印刷所工作尚感惬意,离家又近便,与众弟兄可时时聚会。怎奈时值公私合营到国有大厂。而二爷又因技术较好,被派到外地,支援建国后的恢复性建厂。
嘿,对这邦子长在旧社会,又重生和服务于新时代的人。是多么的隆重?因而这气氛便分外热烈。此刻这二爷在众兄弟眼中,似乎已升华到英雄般的崇高,当要远行时,当要孤独的走向未知的前程时,显的愈发高大、亲切、和壮怀激越。
小院在夕阳天幕的映衬下,在树影婆娑中,堂屋里的灯光,摇曳着飘出了香烟和烧酒的气味。有沉默更有笑闹声,其间,又听到二爷哼唱的“夏季里哪……荷花香那个香呵……“的小曲声,迷醉着这邦年青人的精神、亲谊和情怀。在留恋、无奈与畅想中,感受着新旧两重天的滋味儿。
二爷走了!去到一个新天地闯天下去了。他走后不久,听人讲汪家老大还是在拉煤球、下苦力。但脾气、秉性依然“江山“不改。就在一次学习会上,为请假未获准许,脑羞成怒,一气之下将支部书记给打了。那年月,这祸可闯大了!竞做为反动现行给判了个劳教。一去不返,遥遥无期劳作在广北农场(据说是当年林冲发配的去处)一个连鸟儿都少飞去的盐碱滩加无边的芦苇地,就象汪家老大那有期、但无限绵延的劳教期……,成了后来汪家老大一个诡异的传言。
在这个历史的接口,在俗民世事中;二爷远行异地、赵家兄弟各有归宿、这汪家老大如此结局。如同二爷远行前,相聚在四合院里,当夜幕降临前落日的霞光。那深情的沉寂、那无羁的欢笑声,连同那院中晃动的树影,成了那年月人生一度夕阳的幕落。
鹿麟 · 本名吕麟书,画家。美协会员,美校校长,高级工艺美术师。
自由写作人,结集出版有《飛落的芳菲》等,并由韩美林先生题写书名,图书館收藏。 散文《绿园的桥和梦》《欢喜冤家》《陽光·绿荫和光影》《开满丁香花的“田“字院》《花房与书屋》及诗、词等作品均有入书及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