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睡前铃声响了,冯金库抓过手机一看,是个陌生号码,便摁了红键,但是钻在被窝睡觉的女人却突然伸出脑袋说,为什么不接?
他解释说,我怕遇上骗子或网络推销什么的破坏了今晚的睡眠。女人不屑地嘁了一声,又将脑袋缩进被窝里。但是铃声又响了,而且听上去比刚才还要紧迫了一些。冯金库厌恶地看看手机,又看看女人,经过短暂的权衡,他认为这并不像骗子的风格,骗子是广撒网,绝不会死缠一个人或盯着打一个电话。
女人又将脑袋伸了出来,对着灯光眨了眨眼睛,然后锁定他,以命令的口吻说,接呀!哦对,你最好把免提打开。
电话的另一头先是以一串长笑开场,爽朗的笑声震得手机和耳膜一起嗡嗡响。这些年冯金库一直跟语言打交道,对人的表述心理可谓了如指掌,因此他料定对方还有很多话排在后面,这笑声顶多算是个铺垫。果然,笑声过后,对方便埋怨说,哎哟!老同学,你可真难找啊,从周一开始,我就四下里打听你的消息,所有同学几乎都问了个遍,总算刚从一位同学的姨妈的侄子那里找到了你的联系方式,你说,我容易吗?
这不还是骗子的套路吗?看来近些年骗子仍没啥新创意,有限的招数还在翻来覆去的用着,这也得益于社会上傻子和贪小便宜的人太多,这些人一多,正好给骗子们留下了生存的土壤。但冯金库可不是傻子,贪小便宜吃大亏的事谁爱做谁做,他从来不做,况且一直以来他都以文化人自居,因为将名利二字看得很淡,所以这辈子他恐怕连上一次当的机会都没有。为了让对方直入主题,冯金库说,你是谁?
我是马宝仓啊,你不是冯金库吗?初中时咱俩同桌,被同学戏称为仓库组合,学习上你小子可是一直压着我的,记得你还大言不惭地说过,比姓氏你就多我两点儿,压我很正常,你忘啦?
一听这话,冯金库的脑海中立马便闪现出一张趾高气扬的马驹脸来,便揶揄说,哈哈,好记性,不过,找一个四十年不再谋面的人,你不费劲才怪。
马宝仓也客气说,那是那是,都是哥的错,这些年尽忙着干事业了,无意间忽略了你,也没帮过你什么忙,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么7多年了,你也没联系过我呀,对不对?
冯金库没再言语。论年龄,他与马宝仓同岁,但月份上谁大谁小却一直没掰扯清楚,不过听说现在混出些名堂的人一般都喜欢给人当哥,也就是说,时过境迁,马宝仓还一如从前,仍过着优于别人的生活,听口气好像还芝麻开花节节高了。
一阵嘘长问短之后,马宝仓才道出了满世界找他的原由。马宝仓还是年少时的马宝仓,那种不可一世的语调,那种仿佛能搞定一切事情的狂妄劲头一点儿没变,好像时光这块砂石只打磨了其他人,没打磨过他。接下来,马宝仓便毫不掩饰地说,这不条件好嘛,人一旦事业有成,这脑子就不肯闲着,成天梳来盘去的,总感觉有什么心愿未了,这不,前几天刚想起来,是该把咱们七八级的同学招集到一块儿聚聚了。

七八级?那可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往事,也是早被他屏蔽在记忆之外的忘事了。那时候通八堡小镇就一所戴帽子中学,所谓戴帽子,就是在五年制小学头上再加两年,以供周边四个自然村里的孩子就近读完初中。但冯金库和马宝仓的家并不在镇子里,而是分别在十里开外的两个村子里,行政上也都归通八堡管辖,只是与“近”字并不沾边。
生活在那个年代的人不喜欢攀比,邻里间的家境大体都差不了多少,再怎么比,好像也比不出谁高谁低来,再说,那年月穷一点也不是多么丢人的事儿。冯金库家算不上全村最穷,毕竟他家还有辆半成新的“飞鸽”牌自行车撑着门面,而最穷的家庭只能以两条腿做为带步工具。当然,他从报名那天起,每天来来回回的上下学也是靠走。因为他家里人多,一辆满负荷运转的自行车顶多供哥姐们出滩下地时骑乘,连他爹也很少有机会沾一下屁股。好在,学习上负担不重,只有语数两门主课,外加政治、地理、体育。像物理、化学、生物等课程他们从来都不曾上过,英语也就学会了二十八个字母,够上数学课使用就行。学习上费不了太多精力,便导致一群正处于童年期向少年期转换的同学们像撒欢的小牛一样不知疲乏,加之体育课内容单调,就一个尘土飞扬的篮球场还人满为患,顶多能满足男女篮球队的训练需求,百分之八十的学生只能做看客或围着操场跑步。为了消耗剩余的体能,男生们有的旷课搞起了勤工俭学,有的翻墙爬树或打架斗殴。但他却是个例外,因为早饭吃不好,加之每天的长途奔赴、体力透支,整日像霜打的茄子一样焉不拉叽。除了课间上趟厕所外,其余时间包括上体育课在内他都会偷懒耍滑,躲到教室里休息或独自看书。
马宝仓的爹是村干部,相比来说,家里的经济条件要优越得多,他的衣着永远都那么崭新,学习用具永远都那么齐全,包括胯下的自行车也一直是新的。他俩肩并肩坐在一起,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不协调,一个衣冠楚楚,另一个却邋里拉遢,像两个世界的人硬被一套桌橙固定在一起似的,只不过,除物质方面的强项外,马宝仓就再也拿不出能胜冯金库一招半式的东西。尽管马宝仓好胜心超强,但在学习上他俩之间仍然存在着差距,马宝仓不服,越不服就越与冯金库较劲,因此他们虽坐在一起却一直很少交流,尤其在课堂上,马宝仓总是拉张二皮脸,对其他人一个态度,对他又是另一个态度,即便偶尔对他好点,也只限于在放学回家的路途中。冯金库习惯了慢雀早飞,因为熬到最后一节课时他早已饥肠辘辘,而马宝仓的书包里却常有剩余的干粮,马宝仓用剩余的干粮填饱肚子后还要再打一阵篮球,或目送心意的女生消失后他才肯回家,即便这样,仍能在半道上超越吭哧吭哧冯金库。如果马宝仓大发善心想捎他一段或破例想跟他聊上几句,自行车的链条就会在三十米开外发出嗞嗞声,这便是减速的信号,也是他渴望听到的声音,因为他太累了。虽然分属两村,但他们所在的村庄却是相邻的,回家时,也都是伴随着同一条支渠旁的土路往北行进的,走到两个村庄前这条支渠才劈成了一个Y字,在Y字型的开叉处有一座小石桥,如若有幸被马宝仓捎到这座桥上,那他还得再忍一阵饥饿,爬在桥头边的石栏上帮人家写完一篇作文。因为一碰到写作文马宝仓就会头疼欲裂,马宝仓捎他,也算是各取所需。若马宝仓心情不好或感觉作文题目简单,不用他帮忙就能轻松完成,那暖心的嗞嗞声就不会出现。
清汤寡水的年月连乡村道路都显得单调枯燥,一年内几乎都看不到几辆汽车,印象中,不用人力驱动又能跑得飞快的东西,也就是送报纸邮件的绿色摩托车了,但是迈动双腿行进的人却不止冯金库一个,只不过没人能像他那样一复一日地坚持不懈罢了。本来刚入学报名时他还有几个同庄的伙伴,只因都吃不了跋涉之苦,最终选择了与牲畜家禽为伴,回家放牛放鸭子去了。这两年苦涩的时光是他独自用脚步细细丈量过的,走累了,他可以坐在路旁高高的渠沿上看两侧默默生长的庄稼,看田地里排队锄禾的农民,看东边不远处的河面上逆流移动的白帆,他甚至从这些蓬勃的图景中看到了一个民族的自强不息。
那时候入学迟,等上到初中普遍都十四五岁了,十四五岁的少年情窦初开,见到异性时心里就免不了暗流涌动,人不论处于哪个时代,即便是原始社会,异性相吸也是自然常情。他们班女生不多,但却有两位在初中部力压群芳的美人坯子,一个叫徐彩英,一个叫赵桂香。这二人姿色相近却性格迵异。徐彩英开朗奔放,赵桂香沉静腼腆,相同的一点是,她们都十分招人喜爱,能将多数男生早熟的目光攫住。这其中也包括冯金库躲躲藏藏的目光。冯金库深知自已的斤量不足,所以他不敢像马宝仓那样大胆地去创造机会,令冯金库感到幸福和满足的一点是,在上课时趁老师不注意,他还能有机会窥视一下徐彩英的后背和垂在脑后的马尾辫,课外活动时根本就轮不上他看。尽管这样,他胸口的小鹿仍然会越撞越起劲,到离毕业考试还剩三周时他实在憋不住了,便孤注一掷地给徐彩英写了个字条,很简单,但其份量和造成的后果却一点儿都不轻。当徐彩英接过那张写着“喜欢你”三个字的纸条时并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就跑去交给了班主任。

班主任看过字条后,一张国字脸立刻便扭曲成方片疙瘩,他争分夺秒地冲进教室后,直接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将冯金库拎了起来,然后连拉带拽地将他弄到办公室的南墙底下,训斥说,行啊冯金库,看你成天不吭不哈的,做起事来倒是惊天动地啊,你给我面墙站好了!在我没让你走之前,不许你离开,听见没有!
他怯弱地点了点头。
这种晒南墙的处罚在当时算是最重的了,一般只征对打架斗殴和小偷小摸等严重违反校规校纪的学生,当然也征对调戏女生者。好在班主任还给他留了点面子,处罚虽重却没将他的“罪行”公之于众。下课后围观的同学越来越多,对他的遭遇都纷纷表示震惊,嘀咕说,这是咋了呀?冯金库挺老实的一个人,他能干啥事啊?
话不能这么说,慢驴还踢死人呢,若是小事,能罚他站在这里吗?
哎哟,这六月天的,老师难道不怕他晒中暑闹出人命吗?
……
上课铃再次响起,旁观者鸟兽般散了,而怀抱作业本的班主任从他身边走过时仍将他当了空气。看着班主任若无其事的背影,他的自尊心彻底碎裂,情绪一下就失控了。尽管从眼下的情势看,他挑逗女生的事同学们并不知道,但晒南墙的处罚却又从侧面反映了事情的严重程度,老师越是不说,大家就越会天马行空地臆测,因为渴求真相是人的普遍心理。一想到这些,他的血液就直冲脑门,以致压抑的喘不过气来,一咬牙,便选择了逃离,这并非他气性大,而是对早恋现象过度敏感的班主任将他推入了绝境,让他失去了走进教室去面对同学的勇气,那就不面对了,你们不就想问个为什么吗?那就等着去吧。
他一辍学,班主任立马就后悔了,还登门找过他两次,苦口婆心地解释说,我知道,这次我对你确实狠了点儿,在这里我正式向你道歉,但冯金库你应该明白,我这么做可是为你好啊,想想看,你一个初中生就敢公然向人示爱,这毛病若不根除,将后你到了高中那还了得,至少你会耽误学业,考不上大学。你是班里的语文尖子,我不能眼看着你这样堕落下去。不过你放心,对外我已经表明,你是因为在私底下恶意抵毁老师才被处罚的,这样别人也许会说我小题大做,但是只要你能重回学校读书,这锅我背了。
班主任的话似乎每一句都在理上,但是能感动他却感动不了他爹,在家里正缺劳动力的节骨眼上,他回去也算是瞌睡遇上了枕头,他爹叹了口气说,这次我娃受的委屈太大了,你说不就一张字条的事儿,至于在南墙根下晒个七荤八素吗?算啦,这书啊,咱不念了。
自那后冯金库就没再与任何同学真正接触过,就算在市面上偶遇他也会设法躲开,他不想见他们,也不敢见,也就是说,那张因一时冲动而写的字条,已在他心里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按说徐彩英也不是省油的灯焾,常在众目睽睽之下跟个别男生交头接耳、打打闹闹,甚至上下其手的事他也看见过,怎么到他这里就会做出那么极端的事情呢?那件糗事确实让他郁闷了好些年。好在最终一切都过去了。后来他从放牧种田到外出打工,最后干脆一拍屁股,到临县做了上门女婿。一个脑子里装满油盐酱醋的人,哪还顾得上纠结别的,即便能忙里偷闲,他也只顾着读书或用笔记录一下生活的点滴,他不想让自己喝下的那点墨水白白消化在无味的时光里。
但是马宝仓的一通电话又将他的思维重新拉回到四十年前。那一张张天真又神情各异的脸庞也再度挤进他的脑海里,这一刻,他倒是很想知道如今已变成爷爷爷奶奶的他们都是个什么样子,尤其想看看徐彩英,看她是否还像当年那样光彩照人,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但是他希望她风彩依旧,哪怕风韵犹存也行,这样他才能顺理成章地原谅自己。
挂断电话后,冯金库像一只干虾米卷缩在床头与床身之间,女人又从被窝里伸出半个脑袋,闷声说,不睡觉发什么神经?他喟叹一声说,我没发神经,是马宝仓在发神经,要开什么同学会。

女人掀起被角说,开就开呗,现在不就兴这个吗?睡觉!
冯金库说,那我明天是去呢还是不去?
老婆又嘁了声,将脖子往外伸了伸说,你又不短人半截,为啥不去。
冯金库言不由衷地说,其实我讨厌这样那样的聚会,听说现在混好了的人巴不得天天开同学会,不就是试图在精神上压倒男同学,在肉体上征服女同学吗?这种场合,去了也是闹心。
老婆将被子一煽坐起身来说,危言耸听!是你自己读书读傻了吧?即便是这样,你又有什么可闹心的,再不济你也是出了好几本书的作家,最起码在精神层面上比他们高一些,再说了,难道我还怕你和哪位女同学旧情复燃吗?嘁!我倒是担心你找小的呢,至于她们,到时候你能搞明白谁是谁就算不错了。
将他教训了一顿之后,老婆掀开被子正准备将自己重新放进去的当口又突然停住说,哦不对,你心里肯定还装着别的事,这些年我还一直纳闷呢,为啥你将上学的那段经历掐了从来不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自学成才呢,没关系的老冯同志,咱都几十年的夫妻了,说说吧,就算你那时候干过啥见不得人的勾当我都不会在意了,真的。
冯金库也觉得没必要藏着掖着了,女人再怎么骄横,也不至于拿四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给他定罪,于是,他敞开心扉,来了个一吐为快。
听完后女人便一脸的失望,冷笑了一声说,哎哟,我还以为啥事呢,闹了半天,是撒尿和泥过家家呀?不过我觉得吧,你那个姓徐的女同学肯定特看不起你,你呀,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就仓促出手,别人递字条能传递一分温暖和一分爱意,而你却如同甩出一颗威力十足的炸弹,更搞笑的是,还炸毁了自己。行啦,我支持你去,一来是告诉他们,你这颗不成形的狗头金即便丢在荒郊野外没人搭理,也照样会暗自发光,二来呢,看看那个害你终断学业的徐美人现在过得咋样,如果你一眼就认出了她,记住,可千万要装作没认出来,如果真没认出来呢,那就大声嚷嚷,问她今天怎么没来,按我说的做,你一定能找到内心的平衡。另外,去的时候别忘了把钱包填满。
同学会选在郊外一家名叫“青青源上草”的山庄里举行,园子很大,目测可容纳上千宾客,能同时办好几家婚宴。冯金库开了辆金黄色的小型两厢“高尔夫”。他今天不是来比车的,比车他至少比不过马宝仓。他在距大厅五十米开外找了个车位停下,随意向周围扫了一圈,然后将目光定格在大门口,想先暗中观察一下,看前来赴会的男同学都是个什么状态,但他并没能如愿,因为他迟到了。
整间大厅已宾朋满坐,流淌着《步步高》悠扬的音符,与大单位的团拜会一样盛况空前。不知是谁的主意,将那年毕业的三个班磋合在一起操办,所以搞得整个大厅坐无虚席,但他没有怯场,就有些莫名的生疏,因为时光荏苒、物是人非,曾经熟悉的一切已恍若隔世。男生还算好些,尽管每一副面孔都尽显沧桑,但总归还留有一丝浅淡的印象,好在马宝仓并不难认,马宝仓还是那张马驹脸,只是比当初更长更黑了些。当然,马宝仓也一眼就认出了他。马宝仓还是以笑声开场,好像不笑他的话就会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其他同学都男女分坐,男生坐南边半圈,女生坐在北边半圈,正面是舞台,老师们则众星捧月似地坐在大厅中央,所有人都有个共同点,那就是相互熟悉,桌面上谈笑风生,只有冯金库一人插不上嘴,也不知该将自己安放在哪里。
但好在他还能找到老师,尤其当初罚他晒南墙的班主任最好辨认,原先班主任的头顶至后脑梢部位就脱了一大绺头发,看上去就像贴了块哈密瓜皮,班里调皮的男生私下里都称他老瓜皮。只不过,当初那块瓜皮也会在岁月中生长,现已占据了整个头顶,四周只剩些花白的草丛还顽强地支棱着,犹如U型包围圈,曾经那副高大的身躯也萎缩了,龙钟了。
冯金库从包里掏出两本自己的文学专著,这也是他眼下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他弯下身子说,老师好,多年不见,学生冯金库给您鞠躬了。客套完便双手将书奉上。班主任先是一惊,接着将目光聚焦在书的封面上,又粗略地翻了翻,然后便一屁砸回到椅子上,喃喃地说,都是我造的孽呀,是我耽误了你,你若能上个大学,前途将无可限量,可是我……
班主任哽咽了。这一刻,冯金库有一万个理由相信,班主任的懊悔是真诚的,发自肺腑的。但他比谁都清楚,班主任毁掉的,不过是他的初中毕业考试和一张无足轻重的毕业证书,而辍学是他的命运,也是他爹的底线。
马宝仓几乎是从班主任手里把书抢过来的,从他急切的翻书动作便能看出,他并不相信那是冯金库写的,或许这世间本身就有两个冯金库存在,眼前这位只是个冒名顶替者罢了。最后他终于将书合上,一手拿起麦克风,一手拉着冯金库来到舞台上,亮起嗓子说,同学们,同学们,大家先别嚷嚷,听我隆重介绍一下,这是冯金库,是我如假包换的同桌,也就是当年大家所称的仓库组合的另一半,现在可是作家了,写了两本书,还得过大奖,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他的到来……

一阵掌声过后,马宝仓又拉着他,执意要在男生群里帮他找个合适的座位,但是被老师挡下了,老师说,这边正好空着,过来咱们聊聊。
一张能自动旋转的特大号圆桌上,坐的全是老师,却只有五位曾教过他们,另外十几位其实是他们的同学,这十多人当中除少数人读过师范之外,大多都是从民办转为公办的,但身份对等,也就理所当然地享受了众星捧月的待遇。其他人更是黄鼠一窝,黑鼠一窝,有钱的坐一起谈生意经,种田的坐一起聊农事收成;女同学共分三桌,三桌人像落在三棵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听上去不外乎鸡零狗碎、张长李短。虽说大家都是同窗,但在这里却已分化为三六九等,过去讲阶级,现在论层次,似乎每个人都能找准自己的位置。
冯金库并没将心思放在吃喝上,和老师的交谈也是支吾其辞,有上句没下句,他甚至努力了好久,也没酝酿出可谈的话题,谈校园时光吧往事不堪回首,谈兴趣爱好与人生追求吧,他和所有人又不在一个频道上,谈经济收入,又等于揭自己的短处,说到底,他今天所谓的成功也只是自我感觉上的成功,与别人所理解的成功并非同一概念,更何况,饭一旦放凉、放馊,再怎么用心加工,也找不回起初的味道,或许倒掉,才是这碗饭最理想的归宿。
最后总算熬到了菜过五味,桌面上杯盘零乱的时候冯金库起身说,不好意思,我去临桌敬个酒。现在,宴会上的风气好多了,只要是驾车赴宴,便可冠冕堂皇地端一杯茶与人对碰。他在每一桌女同学面前都挨个碰个杯,这些女人的年纪都与他不相上下,或许还有比他年长一些的,但是看上去都比他老了很多,他绞尽脑汁,也没能想清楚她们姓甚名谁,似乎是一夜之间,天真烂漫的少女都变成了昨日黄花,这个不难理解,生活中,女人本身比男人承载得要多。看得出,女同学都为这次聚会费了一定的心思,估计也花了不少银子,一个个浓妆艳抹、衣着不素,但仍旧没掩盖住岁月留给她们的印痕。其中还有几个带孙子过来的,冯金库便慷慨解囊,给每个孩子一张百元钞。掏过钱之后,倒觉得气息顺畅多了,身躯也好像一下子高大了许多。他不得不赞叹老婆的精明和良苦用心。而且他确信,徐彩英真的没来,若徐彩英在场,他应该能认出个大概,因为几十年来,那张对他不屑一顾的瓜子脸仍牢牢地镶嵌在心里,徐彩英缺席,这令他大失所望,感觉就像蓄谋已久的猎人最终丢失了目标,在转身离去时,他仍心有不甘地嘟哝说,徐彩英怎么没来呢?
话音落下,一位胖乎乎的大妈起身说,我就是徐彩英,老同学好。
这剧情也太狗血了。冯金库定晴端详了许久,却没从搭话者身上找到一丝徐彩英高贵的影子,特别是那张曾一度被他暗比成林黛玉或苏妲妃的瓜子脸,现在看上去,已变成瓜子它妈----向日葵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说,很高兴见到你们。说完便再度调转身,但女人又复述说,我真是徐彩英,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你。
这就对上号了,但对不上的,仍是那副刻骨铭心的形象。冯金库敷衍说,没关系,那时候我们都很幼稚……然后他举起茶杯补充了俩字----玩好。
就在他正欲迈步离开时徐彩英又突兀地说,能把你的书送我一本吗?他说可以。其他女同学也争先恐后地说,我也要,我也要……
冯金库说,好,没问题,书就在门外的车上,我这就出去取。就这样,包括男同学在内他一口气签掉了四十本书,别人是签名售书,而他是签名送书,但他却觉得,此次送书,远比卖书更能获得快感。
王兴国,银川市贺兰县金贵镇人,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作家班、中国文联高层次文艺人才研修班,著有长篇小说《黄河从咱身边过》,出版短篇小说集《三个人的黎明》,在区内外各种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随笔百余篇、60多万字。现为宁夏作协会员,银川市作协副秘书长,贺兰县作协副主席,银川市文学院院聘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