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继云

“干脆,我们到老县城去看看!”
十月二十二日,从新县城明德小学开车出发到北部新区接上老母亲和幺妹,我们沿着云阳新县城宽阔而又崭新的迎宾大道,经云阳高铁站等至环湖绿道,很快就回到起点。兴犹未尽,商量再去那儿时,一个念头便率性而起。
甭想车上几人附和之时,执掌方向盘的妹夫发话:“啷个不早说,让我们多耽搁个把钟头。”
“刚才这三十三公里转得值,老县城去也值。”在附和人的坚持下,考虑到年届九十的老母亲身体耐力,我们回到起点稍事休息,便从明德小学出发向老县城驶去。

【一】
经过道道弯弯曲曲上上下下的山间公路,眼前左侧闪现一片宽阔水域,高大的桥梁及青绿生态映衬下灰白公路也时隐时现,立在五峰山梁几幢不算太高的楼房也在车身微微地颠簸里晃来晃去,似乎嗅到老县城的气息,幺妹和平与大妹德琼两个早已按捺不住久别的兴奋叽叽喳喳议论起来,执掌方向盘的妹夫陈光祥在排除其他人的锅噪声时,响亮地回答着耳朵有点背的母亲问话。
往事铺天盖地波翻涛涌。
乱麻般的往事还没厘清,坐车便徐徐开进融入几代人铭心刻骨的老县城大东门。——那时,凡是从云安镇、红狮区、江口区、高阳区、养鹿区,或地处长江南面的故陵区沿江到云阳县城办事或过往,都是必经之处或一眼看得见的“地标”。迫不及待跳下车,立即把附近建筑及山川河流扫视一遍,似乎又新又旧。漫天打量的目光终于定格在“大东门”人民路34号左右门牌,此时我才似乎刚刚晓得这里原来叫人民路。忙掏出手机“咔咔”拍照,老县城的老样子亦在极力回想当中,应当说几乎相差无几,还不是想象中的古老陈旧,用干净朴实、简洁大方似乎更加妥贴。沿汤溪河看去,秋阳下的楼房依山顺势镀着淡淡亮色,远处峰峦交错,凌空飞架着两座大桥,连接着渝、鄂外界和本地乡镇道路。小心翼翼翻出街道护栏望去,原来鳞次栉比鱼鳞似的楼房和喧嚣的城市已毫无踪影。对岸的山、近处的江,身边的楼,稍远点儿的成排杨柳、间杂的黄桷、玉兰等树木,令人耳目一新。金色阳光融入宽阔而平静的江面,像一匹铺展江面的宽大地毯,不停地闪烁着光澜。不远的江面石壁坎上,是一排高大的杨柳,清风徐徐,垂柳依依,为此地平添了些许宁静。
特定的时空给人以特别的想象,思绪陡然回到大约一九七0年冬的一天清晨,从临澎溪河畔的高阳场镇,乘大木船送熊能哥哥当兵,当木船进入长江到云阳县城,令人不由自主瞪大好奇的眼睛,感受人生从未见过这么多这么大的城市、房屋、道路,以及人流、形态、打扮。曾尝试数清多少房屋,但数了前边的,后边的似乎又涌了过来;数了左边的,右边的又挤得似数非数。无论转过去数还是转过来数,愈数愈糊涂,还差点儿找不到从哪儿开始数起。也就是在这个后来晓得的大东门这儿,我第一次目睹了能在长江游走楼房似的轮船,打着比大水牛还响还长的汽笛,从朝霞晨光中的滔滔江水徐徐前行,又像大犁铧般翻开水面;还有在大片树林蜂拥中,屋顶凹得下檐角翘得高高的张飞庙——或许人生这样的事太经典,几十年过去竟然一直萦绕于心。“走哇,起步就消消停停的,看你今天还回不回去?”这是刘朝直哥,与我同住渠马乡回龙大队四队,他送大舅子张国强入伍,张与我哥同时当兵,后来知道是东海舰队。出于半懆懆娃的本能,我呛感咧嗦,于是他顺着公路大步流星走去,一阵小跑,我超过他好长一段路回望,他笑着大声:“斯文点走,要不脚痛的咯。”
第一次到家乡县城就是如此这般眼花缭乱傻不愣登经过的。从此,我的人生有了县城的轮廓。
【二】
后来长大了些,听说国家要修“巫峡电站”(即今天的“三峡电站”),县城要搬迁。直至1977年元月4日我参军经过云阳县城,人民广场边上东风小学大礼堂住了一晚,记得那时刚换军装、发被子、背包绳、和一个洋瓷碗,及两双解放鞋。偌大的礼堂地面铺着厚厚的稻草,一个“团”的新兵及接兵人员沙丁鱼般睡在里面。次日清晨,急抓抓的哨子声中和带兵排长厉声“不许说话”的气氛里,我们紧张有序按时打好背包(在高阳区集中时,带兵排长就教过),然后在排长的带领下,有条不紊集合到人民广场。不知咋个吃的早饭,然后列队自上而下穿过县城小巷下到沙湾河坝,依次登上轮船,踏上了从军之路,也开启了人生之旅。
长长的汽笛,化为心中告别家乡的喃喃呓语。从登陆艇舷窗张望,但见大片的房屋像大小不一补丁摞补丁般地钉满山坡,岸上岸下有人在拼命地招手叫喊,还有人挥舞着衣物之类的物件。见船舷总是颠簸向一边倾斜,几名接兵同志厉声命令新兵回自己船舱。趴在船舱的我贪婪而好奇地打量着暗自揣度:咋个岸上远看笮笮的江面竟这么的宽,平展展的江面咋个像开水似的翻腾?两岸的青山,以及岸边的人、物,想象着,似乎又啥都没想。哦,展眼这片沿江摞满补丁似的山坡,张耳倾听涛声哗哗不绝于缕仿佛在叮嘱什么,欲闻其详。见江水团窝状不断翻滚,似乎满腹心事,但旋即被紧涌的浪涛覆盖,周而复始,直至人精疲力尽,始终都没听清弄明,或许自作多情吧?我想。
湍急江面被巨大而利刃般的船体推切,登陆艇破浪涛奋进,翻卷迸溅的浪花很快消失在滔滔江水。“心事浩茫连广宇”,油然而起的鲁迅语录搅得我思绪如涛,不断冲天叠起又不断洒落消融。不知不觉,云阳县城变成灰蒙蒙一片,如玻璃上的晨雾增厚使得对面影像而很快消弭于无,思绪也浑然漫散,波涛依然翻涌,“哗——”“哗——”
再后,是每年回乡探亲,老县城,几乎就是必经之路。在这里经过大都是乘坐溯江而上的“东方红”轮到重庆市,然后从菜园坝转乘火车去铁道兵89319部队当时的任务所在地新疆天山深处鱼儿沟,要么在此顺流而下经湖北省宜昌市转乘火车去部队移防后所在地的山东省临沂地区。老县城,就是在这无数次的转圜之中,印象愈发清晰,也定格在过往行人的意识深处。后来,作为大山深处的“癞蛤蟆”,竟然还打起吃县城“天鹅”肉的主意——有的山区战友竟如愿以偿,找到陪其一生的伴侣。能在县城安家,找份不受或少受肩挑背磨之苦,风吹日晒之虞的事做,不亚于元、明、清朝的登科及第。如今,在云阳新城安家落户战友不少,如旷新民、李明中、叶庆春等三五十战友,无论哪个,其子其孙全家出游,已然“一带一路”。虽然后来知道,云阳老县城几乎是全国绝大部分县城中规划布局最差最乱的,但却是我们当时云阳绝大部分人心中最美最切的向往……
思绪不停散漫穿越。难道,曾经众目睽睽之下这座喧嚣数以千年、承载人口数十万计的城市,就如此这般淹没了么?置身在轻波微浪而又宽阔敞亮的湖畔之上,抬眼对岸,金字塔样的山体下方,曾是雕栏玉砌飞檐斗拱青顶白墙绿荫环绕的张飞庙。传说庙里一口巨大瓦岗里,盛着蜀国上将张飞首级和满满清油。当年义遏云天的张飞为急报杀兄之仇而狂暴鞭笞部下赶制兵器被害,部下携其头颅拟从云阳乘船下江至东吴邀功请赏,不期岸上人家雄鸡高亢,歹徒怕遇蜀中百姓遂抛张飞头颅于长江,冥冥中其头颅随波回旋不忍离开云阳。当地百姓打捞起来发现竟是家国顶天立地的忠烈脊梁“张王爷”首级,感念其忠心耿耿安民护蜀,当地百姓便在县城对岸砌庙供奉祭祀,自此年年香火不绝,相守相望,不弃不离,也使这里渐渐演变成为爱国爱蜀慎终追远以及休憩游玩云阳人不可或缺的一个景区所在。

【三】
一条叫青橘彪儿的长虫不知啥时窜出草丛,拉回漫无边际沉浸遐想的思绪,不觉让人清醒起来。地球人都知道,三峡工程蓄水,使得云阳老城异地而建,张飞庙也被重情重义的云阳人小心翼翼托起溯江上至双江场镇的新县城对面重新安顿。那数百年来的过往人事,俱被瑟瑟秋风抚摸消弭,代之而起的新人新事,就像一个个全新物种,先人见此为之一新,新人见之谓之本应如此。今人多知古人事,古事何知有今人。抚今思昔,着实叫人唏嘘感慨——
(一)
锦绣山河数千秋,故城涛声不依旧;
白首触及少年事,心下消弭又上头。
(二)
此地曾是老县城,历经多少事与人;
一泓深水掩埋尽,瞥见东门好扎心。
(三)
弥天湖水漫夔门,紧追不舍云阳城。
易地新城磐石起,卓越风姿惊女神。
(四)
恰似南柯梦一场,“补丁”县城已着浪。
万里长江平湖畔,天生云阳更阳光。
我到此如此,那千千万万与我有着同样经历过往者何尝不是?中国人梦寐以求的高峡平湖,不知遮掩、覆盖、淹没了多少代人的情思如缕,多少人的忧虑哀愁,多少人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恩怨情仇!
众所周知,与云阳老县城遭遇同此命运者,有湖北省兴山、巴东、秭归,重庆市境内的巫山、巫溪、奉节、万州、开州、忠县、丰都、石柱、涪陵、长寿县城及部分重庆城区……
【四】
重新装扮得有点儿小家碧玉般的云阳镇人民广场,一棵枝叶茂密高大挺拔的黄桷树被考究的水泥石墙拦在靠山一侧。“这是广场电影院墙的那棵黄桷树,那时,树上时常爬些娃儿。”妹夫陈光详见我走到跟前,指向靠着山体挺拔屹立的黄桷树说道。恍惚间,不知是我长大了还是广场变小了,当年宽大、“二我芳”相馆圆门之前立有彭咏梧、江竹筠革命烈士等物象的“云阳县人民广场”,大小几乎只有冥想中的二分之一。广场外坎原来是一条人车川流不息的下斜街道,现在是一条寂寞难耐的下斜车路。而广场坎上,过去是一溜横着的粗石护栏,现在则是一排高大的垂杨。垂杨树下安装的一些健身器材,及石凳石桌,以方便居民游玩休憩。新建的护栏则是青石雕琢的各种图案纹饰,甚是考究。静悄悄的,不知是白天人们忙事去了还是居民太少。顺着懒洋洋的山脉、也是现在云阳镇街道石梯拾级而上,是一道地势较为宽敞的大门,上书“云阳县云阳镇东风小学”,从关着的不锈钢大门缝隙看去,操场宽大,教学、办公楼等井然有序。横向漫步,是一栋紧挨一栋逶迤向上青瓦白墙呈龙脊状五六层楼房,往来人员稀疏,与老城喧嚣川流不息的场景相比,现在是太清静的了。
下得广场坎上小憩,微风徐徐,轻波叩岸,似在抚摸游者的伤痛,又给人以诸多慰藉。受到抚慰的我复又抚慰那补丁摞补丁般的老县城——
安息吧,我的云阳老县城,我们心上的伤疤。——那个令人人怀念,但不再令人人向往的故地。
几十年前入伍时登陆艇上离别老城情景似乎历历在目,侧耳凝听却分明涛声依旧:孩子们,放心去吧,祖国的西北新疆急需你们修建一条横穿天山的战备铁路,毛泽东主席号召“要搞活天山”、周恩来总理亲自审定批示有些争议、但必须要有利于我方战争的“鱼儿沟方案”。那时,正是“苏修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的严峻形势,特别需要四川黄继光式“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英勇战士,铁道兵陈再道司令员、吕正操政委、新疆军区杨勇司令员已坐阵指挥。滚滚不息的浪涛,恰似边疆道道告急军令,催促我们奔赴战场。不断翻涌的浪涛还殷勤告知:你们的老县城、老家,将在蓄势待发的改革中受到大浪淘沙般的洗礼,整个中国的山山水水人情事物等一切的一切,都将发生翻天覆地变化……以及你曾经的“人民广场”、“东风小学”、“大东门”,等等。
——终于,我明白了。
回想当年那情那景,依然令人豪情满怀——
江城子·铁兵军旅
初着戎装气昂昂,
越巴岭,
溯长江。
铁流千里,
席卷西北疆。
披坚执锐卫家国,
逐天山,
拒虎狼。
左手执镐右执枪,
伴雪舞,
傲风狂。
大漠开路,
山腹牵铁蟒。
不悔人生有军旅,
长相忆,
战歌扬。
那么,那时那刻,侧卧登陆艇上之时的我想说什么?实话实说,我想说,甚至想喊,但啥也没有出口——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今天,在一波碧水如厚重绿毯掩盖的老县城边,我厘清了当时堵口塞胸剪不断理还乱的一片邋遢:生长于斯的母亲云阳再见!您是我们每个填写籍贯须臾不离“云阳”二字之游子的母亲,走遍天涯海角无论贫穷富贵,我都一定回来看您,爱您,亲您,吻您!在服役期间,我们有不少一同入伍的战友如彭友年、项兴志、何才清、向美华、叶庆内、陈绪明等,把人生最宝贵的生命奉献给了烈烈军旅,还有在部队以及后来“军转工”留在老单位、和再后因积劳成疾、因病去世等,在前些年编辑战友纪念册统计,不觉已有四十多人先后撒手人寰……徜徉徘徊在共同的出发地老县城,瞻前顾今思及于此情难自已,不觉间竟热泪潸然!

【五】
恨不相逢发白时。假如时光、事物能够穿越倒流,我们又能置身当时的老县城,该有何感呢?我们会用今天的新县城予以对比,难道会这样对老县城说:你的城区道路太窄,窄得不如今天的南溪、不如渠马、不如红狮、不如凤鸣等乡镇街道?
难道你会这样看它:你的街巷太脏,脏的天晴上街一身灰,雨天行走一裤泥吗?
难道你会这样道白:我们的耍处、游玩处,除了人民广场,就只有沙湾河坝,或一江之隔的张飞庙?
难道你还会这样回想:那时除了几处小小面馆,就是几家蒸扣碗,或腊肉炖海带,别的“么子都没得”……
要是当年拆迁时,临近水线岸线地方,留下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事物该多好哇!
置身老县城,我搜索枯肠,总想找点今不如昔的事物,哦,有了——那时我特别喜欢看书,当然想到买书,在出得县政府临江大门左边百把米,就是挤满书架的“新华书店”。如今什么都好、都格外方便的云阳新县城大街,竟然没有“新华书店”在哪儿的印象。那是“没有必要”了吗?——鸡蛋黄里挑骨头了,我亲亲的已焕然一新给人涨脸并荣舔全国宜居城市的家乡标志集合体——云阳新县城。
书及至此意犹未尽,姑且还是杜撰拙作一词作为结尾:
沁园春▪天生云阳
天生云阳,
五边通衢,
四河入江。
看澎汤坐北,
帆来舟往。
长泥卧南,
峭壁难挡。
老鸹峡幽,
白岩山靓,
主席林场绿大江。
噫吁嚱,
兹四十八槽,
层峦叠嶂。
傲我云阳风光,
更有路铁高速通八方。
览高峡平湖,
伟人宏愿,
已然理想。
朐肕白兔,
普安恐龙,
石笋冲天耀云浪。
磨盘寨,
轻挽张桓侯,
留住忠良。
注:词中“澎汤”,系澎溪河与汤溪河;“长泥”,是指长生河与泥溪河。“主席林场”,是鄙人建议将现在的“长江林场”改为“主席林场”,因为那是毛主席当年接见云阳县委书记时谈话后,县委贯彻毛主席指示而发动群众在荒凉的石谷子坡上挑水栽植多年成活而留下的宝贵财富。既有精神的,也有看得见的,更是摸得着的,而且还是很美的,完全可与当今全国绿化典范塞罕坝媲美的林场。
2022年10月27日于万州

编辑 | 槛外人 2022-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