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 ·
上世纪最后那两年,我们曾经名扬(无)锡城,上过“人民日报”头版,全国“青年思想政治教育先进”单位;每年为国家创收大量外汇的县地方国营厂,终于从兴盛走向衰败;香飘五洲四海的“梅花”①日渐凋残。于是,工厂倒闭、破产,千余职工下岗,自谋生路……捧了几十年的“铁饭碗”突然“打破”了,一时难以适应突如其来社会变革,生活渐入窘境。
下岗后,为了生活,我从事、尝试了诸多新工作,折腾了两年,也没“富起来”。特别是摆地摊,早起晚归忙摆摊,车船劳顿抽空去进货,挣了钱倒也罢,挣不到钱还要倒贴“管理费”,在人前看上去风光无限的生意人,背后委屈泪水肚里嚥,人又忙又累,有时想,还不如给人打工去!
有风便有浪,那天傍晚在市场上,听有人在说,某浴室(澡堂)在急招人,活很轻松,提个热毛巾什么的。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想不妨我去一试。我便收摊回家,途经那浴室进去询问。这澡堂老板不仅是我的街坊,也曾是我小学的同学,听我说来试聘服务员,先是感到惊讶,难以置信。当我表明诚意,他顿时兴奋异常,拉着我手道:“求之不得,知根知底,天帮我忙。”老板说,昨天招来一安徽人,上班时不好好干活,嘴吊着香烟,口吐飞沫,显摆他在老家是村委书记,如何一呼百应,在社会上人前人后如何有脸面,长到这么大只有自己管人家,还没被人管过……,正自鸣得意时被老板听到,火从心起,一气之下当即把他连夜辞掉了,故今日那工作无人干,要急招一人顶上。
由此,我成为此澡堂服务员。我的工作叫“出水”,即用热毛巾给刚从浴池、淋浴完毕,出浴浴客擦拭颈后、肩背、腰部的挂水、水珠,因为这些部位浴客自己不易擦拭到,这道工序是在浴客出浴(水)时完成,故叫“出水”。出水工作每天负责清洗浴衣、浴巾,洗涤所有茶杯并消毒,每天准备足够热毛巾,不仅自己工作用,也要满足浴客自由使用。工作轻松,操作也游刃有余,我每天任劳任怨地上着班,一丝不苟地干着活,热情地为浴客们服务。
话说某日,我正给一位浴客“出水”服务时,身后一位浴客,拍我一下肩膀,满面堆笑,盯着我大声说道:“老同学,多年没见啦!”我抬眼斜睨,打量了一下他,疑惑地说:“谁跟你同学!我认都认不到你,你看上去都比我大好多岁呢,怎么就老同学了?莫明其妙!”对方一脸坏笑,有种混迹江湖老滑头的表情,一脸玩世不恭状嘿嘿笑道:“我们可是真正的老同学,四十几年前的老同学了。我光一年级就读了三年,上学又晚,哪能不比你大四五岁的?”看着我毫不相信的眼神,他从保温箱提出一条热毛巾,一边擦着冒着热气光溜溜的裸体,舒适地享受着热毛巾与皮肤摩擦带来的快感,一边眯起双眼,嘴里“呼滋呼滋”发出呵气声。擦完身体,在去取穿浴衣前,他特地扭头一笑,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们是真正老同学,你好好想想。”此人言行,不免让我云里雾里,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我悄悄问“记事”(记录收费服务)老张,方知那人姓金,人称“金老板”,是本镇金家庄人,名震本乡,身缠万贯家财千万的“油老板”。老张说话时,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有种觊觎羡慕怎么这么个大老板竟会主动认我做同学。
“好好想想”,“一年级上了三年”,“姓金”……莫非是他!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四十几年前上一年级,那年头②入学年龄参差不齐,班级里一部分大孩子都爱惹事生非,找碴挑事欺负年幼同学。我们一年级甲班里有个留了三年级的男同学,有十一二岁模样,身边总跟着俩仨个同学,喜欢寻找目标,编个“莫须有”寻衅滋事。我有一只漂亮的铁皮文具盒,盒盖上的卡通画,是一只绿色纺织娘,站在红花绿草丛中,夸张地倾斜着柔美的身体,拉着大大的手提琴,其色彩斑斓,闪闪有光泽,散发着似是而非的“油漆”味,班上许多同学都投来羡慕的目光。某日,这位“留级生”在下课后,带上他“随同”,来到我座位旁,拿起我文具盒高高举过头大声叫着:“大家看啊,男孩子用女娃娃文具盒,花花绿绿的,羞不羞哦。”“随同”们一旁起哄,“呵、呵、呵……”地虚张声势。“留级生”将头顶上方文具盒打开,翻转盒底朝天,里面铅笔、橡皮、小刀、直尺、蜡笔……洒落一地,我委屈地哭着去抢夺他手中空文具盒,他突然手一松,文具盒掉落地上,盒盖受击分离,盒角被撞凹瘪……一片引灾乐祸的笑声响彻教室,我倍感委屈,心里滋生着愤怒,却又十分无奈和无助。
又某日下课后,我从课桌中书包里取出一本“百家姓”正翻阅。突然“留级生”从我背后袭来,抢走“百家姓”,他信口雌黄地胡说:“这是旧社会的书,是坏书,我去交给老师。”边说着边跑出教室门外,站在走廊上扬言去交老师。我当时也被吓到了,“旧社会的坏书”,我竟不敢去追他夺书,自然也没敢去找老师。
有一天我妈问我“百家姓”书呢?我如实说被那“留级生”抢夺去交给老师了。我妈听说将我一顿臭骂,并令我向老师索要,可老师也忘了这事了,说想不起来了。回家一说我妈大怒,此本百家姓书是我外公收藏了几十年的书,觉得一旦遗失对不起外公。第二天清晨,我妈陪我去学校向老师索取,可老师说记不起这事了(有可能他根本没交老师),她也抽屜、办公桌上、有关置物橱柜都找过,但没找到……看来是丢了。我妈听说恼羞成怒,一把将我揪起如拎小鸡般摔倒校园里,恨命用脚踢踹我,更可恨的是老师男朋友(同校老师)不劝阻,反而说风凉话,刺激我妈,那天我被妈打得半死不活,晕头转向。想想这全是那“留级生”害的,我是把那个“留级生”真正地恨之切骨,誓今生与其不相往来,忘其人忘其名消失于记忆。
毕竟人生的经历刻骨铭心,忘记谈何容易?我只记得这个“留级生”第二年按学校调整分到乙班去了,从此再也没见到过他。随着我升学、务工,烟火尘世半世纪,为生活奔波几十年,早把昔日同学们淡忘江湖。偶也静夜闲思,时亦天马行空思忆起往事,昔日故人,中小学同学们……在我能记起当年一年级甲班的那些同学姓名时,我怎么也想不起给我幼年心灵带来巨大伤害的“留级生”的名字,只能依稀记得他姓“金”。我想这辈子也想不出他的名字了,或许将遗憾终身。
事隔四十几年,孩童糗事渐被岁月淡化,当年恶作剧演化为童趣,犹如老来兄弟姊妹回忆童年吵架互掐,反而增添乐趣,欢笑满室。转念一想如今“老同学”邂逅,不妨哪天好好喝个茶讲讲“山海经”(闲聊),正好“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可是,自从那“油老板”认我老同学后,他再也没来过浴室(澡堂),我再也没见到过他。
次年,春暖花开时浴室休业(一般营业半年,10月开,4月关),我去了“高新区”一家名叫“依格尔润滑油脂公司”上了班。年底回家,街遇一位小学同学老孙,俩人聊起年前澡堂认“老同学”那事,我说:“只记得此人姓金,叫什么名,早已想不起来了。”老孙说:“他叫:’金耀仁’,死啦!肝癌,也就半年时间,好端端的人殁了。”我惊讶了半天,难以置信地嚅嗫着:“死了!?”“死了!”老孙确切地说。老孙叹了口气,无不惋惜地说:“当年耀仁只上到三年级,十四五岁就回村种田③,修了几十年地球,好不容易这些年做(石)油(产品)生意,又开润滑油厂才成了百万富翁,可惜啊!五十几岁,正年富力强呢,千万钱财无福消受,命啊!”我俩无不为之唏嘘不已。
怪不得呢?自从那天认老“同学”后再也没见过这位“老同学”。似乎老天特地安排了这次“老同学”相认,让我知道了他的名字,不致于今生落下遗憾。或许是老天让他再奚落我一次,因为这辈子再不会相见。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四季循环,岁月更迭。不知不觉一晃我那老同学走了二十个年头了。真是“逝者如斯夫”,时光无语,人生无常,自当珍惜,各以珍重。
①我们厂的白厂丝畅销欧美日本等诸国,注册商标为“红梅”牌。
②上一年级是1956年,建国初部分孩子耽误了入学最佳年纪,年龄(虚岁)从七到十一二岁都有,大欺小是常事。
③大跃进时期,部分低年级,高年龄,成绩又差的学生,按当时规定被“下放”(退学回家)了。
2022.11.25. 都江堰。
韩兴祖,网名:狗尾草,退休工人,江苏人。平时爱将自己经历、见闻、观想码成文字与大家分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