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地藏菩萨像
文/魏艳枫
昔日,在我埋葬一个死去的自我时,掘墓人走过来说道:“在所有到这里来举行葬礼的人当中,我独喜欢你。”
我说:“您真使我受宠若惊,您为何喜欢我呢?”
“因为”,他回答,“别人都是流着泪来,流着泪去,唯有你欢笑而至,欢笑而归。”
——J.K.纪伯伦
我又一次写信给你只是因为我太孤独了,这座城市太孤独了。
每一次提笔写信给你,我都心事重重。
即将开学时,我的学校催了我很多次,我方才离家。我不愿回到这座城市。这座城市,门上有铁,窗户上有铜,车水马龙间来来往往一群群孤寂的背影。每当我在这些与我的生命、我的祸福、我的苦乐毫无关系的人中忙碌了一天之后,夜间回到我那间房屋,我常常会想,如果我突发疾病,倒在了这间房屋中,不会有任何人知晓。直到某一天,收电费、水费的人会来发现我已化为白骨的尸体。平时,我靠着自己这一点生命力在人间苦苦挣扎,包围着我的所有的人都只想在我身上实现他们的欲望,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需求、我的幸福。我凭着这一点生命力生病时自己去医院,如果有一天,我突然倒下了,我就连自己去医院甚至打急救电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么,我便无声无息地死掉了。许多人死了之后,不久人们就会把他们忘记,没有人再会记得他们了,就像他们生时没有几个人认得他们,就像他们从未来过这人间。当我给一个还可以称得上是我的熟人的人打电话时,我无端地害怕电话那边成了盲音——也许,他已落入了我担心自己落入的那种处境——昏迷、患病却无人知晓,也许,他已在我设想的我自己死亡的那种场景中死了,而我完全不知。
我不想回到这座城市,因为我常常感到那样孤独,似乎我一个人面对这人世间的一切而旁人却一无所知。
我唯一的亲人是我的母亲,芸芸众生中只有她才会记得我健康与否、开心与否。而离开家就意味着离开我唯一的亲人、来到冰冷的人群中,所以,我不想回郑州。
但是,当我想到你,我愿意回这座城市。你还在胸外科病区,那里干净的青白色灯光仍照着你,只要我到那里去,我就能见到你。而且,你永远在那里,我无论何时都能见到,只要我在郑州。你不会像一只鸟一样飞走,也不会像一抹影子一样飘走。在我看来,那家医院是一朵在黄昏的微光中散逸馨香的昙花,你所在的病区是它的花芯,你是那花芯中的一粒花蕊。
我本来是永远也不会对医院这个人人惧怕、人人都不想去、人人梦想着一生一世不与之打交道的地方产生这样的感受的。但由于我心里有着这种爱,这一感受对于我就是真实的。
人生中的苦难是那样深重,而幸福又是如此简单。
去年春节时,我曾在电话里听到过你的笑声。你的笑声那样璀璨,像盛夏的正午闪耀的烁亮的光,那完全是从一颗无忧无虑的心中迸发出来的。我难以相信,这笑声是来自医院那样一个与苦与死相邻的地方。这笑声令人忘忧,似乎围绕着你的苦与死都从来没有发生过,似乎你已如朝阳抹去云雾一般将从不间断的伤痛从你的世界中抹去。医院是唯一一个人声鼎沸中仍让人觉得阴气森森的地方,像人世与冥府的交界处。它还有一些特别可怕的所在——太平间、手术室、重症监护室、绝症患者病房。然而,你的笑声让我忘记了它的可怕。
我担心你的笑声会消失。我的担心竟然成了真的。去年四月份时,胸外科病区的护士说,你因为家中有事请假回家了,不在医院。我不便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能在疫情期间让医院以事假批准你回家,一定是出了大事。果然,当你返回后,我再次打电话给你时,你的声音就变得非常低沉了。我痛在心上——原来在人世间,要摧毁一个人的幸福和希望这么轻易。要是你的笑声从此不再响起,我将多么悲伤!
我好想知道,我究竟可以做什么来帮你渡过你正身陷其中的危难。或者,忽然有一天,你会打电话叫我,我便循着你的声音赶到胸外科病区去。我不需要知道为什么,你是我的朋友,你要我去,这就足矣。
去年中秋节前,我手持玉色的百合花、红色的康乃馨花、淡紫色的绣球花前往你所在的病区,想把它们当做中秋节的献礼送给你。我更想把这缕芬芳给予你那个病区,给予你那家医院,那里不能只有酒精和消毒水的气味,也要有花香;那里不能只有带着苦痛与悲伤来见你的人,还要有带着温情的眼神来见你的人,至少要有我一个;那里不能只有因有求于你而来见你的人,还要有没有任何目的、只因为想见你而来见你的人,至少要有我一个。
人世间最难以忍受的孤独是医院中的孤独,那是孤独的终极。许多人能在一段时间里忍受一个人逛街、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搬家、一个人旅游,少有人能长年累月地忍受。而众人眼中最孤独的境遇是一个人去做手术,这种情况在医院中是经常发生的,我也尝过那种味道。但在我的心里,还有比这种境遇更孤独的境遇,那才是孤独世界的顶点,人生中的孤独再也不可能超过它了——孤独死。而孤独死也是医院中经常发生的。医院中也许每天都在发生着一个人去做手术、一个人在无人知晓中死去这种极限式的孤独事件。这种事件的事主所品尝的苦痛、恐怖、绝望永远也不会有人发现,因为他们或者被光鲜亮丽的人掩盖了话语权,或者已经死去、永远也无法将自己的感受说出。
我在去年10月11号那天——你应当已经忘记了这个日子,但我终生记得,2019年10月11号是我在你的病区动手术的日子,我像记得自己的生日那样永远记得这一天,我说的生日是指起死回生之日——往你所在的病区送了一幅地藏菩萨像,就放在你的诊桌上,像上写着“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是地藏菩萨的话。地藏菩萨是从地狱中救众生的菩萨,曾到过地狱中的最底层那个无间断地受苦的所在。我希望她保佑着你所在的那个病区。如果这世上有什么经历是从人间坠进地狱、又从地狱里以细如发丝的步伐挪回人间的话,一定是从被宣告患上重疾到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经历。地藏菩萨在地狱中遇到许多多眼、多手、多足、多头的形状可怕的魔鬼,而癌症治疗中发生的种种状况也像鬼怪一样。在神话世界里,一个陷入地狱里的生灵会突然从黑漆漆的角落里跑出来、以令人毛骨悚然的样子出现在人的面前。然而,地藏菩萨从来没有惧怕过——她有佛力加持,就像我不再惧怕前往医院,因为我来这里只是由于我爱医生,而这就会使所有恐惧远离我。
我生平只有一次进过医院的太平间——在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父亲在偃师市中医院因脑梗塞去世了,停尸在偃师市中医院的太平间中。那间太平间很小,是贴着街道的一间耳房,仅能放下一前一后两口玻璃棺。我父亲的尸体就放在后面靠墙壁的那口玻璃棺中,棺中的温度低至零下二十度,有一个通电的插头维持低温不让尸体在下葬前腐烂。挨着太平间门口的另外一口玻璃棺中放置一位女人的尸体,不知年龄,不知死因。我把装有那个女人尸体的棺材挪开、好把我父亲的尸体拉出太平间、运到火葬场时,在那个女人的棺材前说:“谢谢阿姨给我爸帮忙”,就像对一个还活着的女人说话那样。那间太平间,还有火葬场的灵堂都没有让我觉得恐怖。偃师市火葬场的灵堂全用白色无纹理的瓷砖砌成,悬挂着水绿色的落地窗帘,整洁肃静。灵堂面南背北的墙壁前插着一丛一丛洁白秀雅的菊花,我父亲的遗像就悬挂在那些菊花之上。整座灵堂安详宁静、飘荡着淡淡的、素丽的清香。我至今记得我父亲被埋葬的那片墓地的名字——首阳天福园。我在那里为他烧了两幅纸扎,一幅名叫“望月楼”,一幅名叫“登仙台”。我父亲是因为糖尿病引发脑梗塞被送到偃师市中医院,住进医院的第一天夜半因脑梗突发心脏骤停,瞬间停止了呼吸。当他停尸在太平间内时,我想,如果他醒来了,我告诉他他已经死了,他自己都不会相信。我父亲死了,却没有尝到死的滋味,多么幸运!如果在旷日持久的重病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被摧毁、一点一点地走向覆灭,而所有能采取的阻止它覆灭的措施都那么微不足道,人将会怎样绝望!我父亲下葬的那天,一块手巾盖在他的脸上,所以,我始终没有看见他的面容。我想起许多因病去世的人的面容,都如厉鬼一样狰狞可怖。他们是受了很久的折磨,苦痛、恐怖、绝望以及对生命的极度不舍形成了噩梦般可怕的表情。
人生中最难走的道路是生命尽头那一段。人的死去犹如将一只乌龟从它的龟壳里硬拉出来那样痛苦。曾有肝癌患者住进绝症患者病房后,每天骂医生、骂护士、骂亲属、骂每一个他身边的人——他是将心里对死的恐惧都变成了愤怒。死的恐惧是很难抗拒的,而比这尤其难以忍受的是:无论我们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灾难、无论我们遭遇了什么,我们还必须以日常的形貌出现在众人面前,哪怕我们的心中已天崩地裂。因为周围的人是感不到我们的内心的,就像针扎在我们身上他们不知道疼。他们说出的安慰的话都显得那样空洞,更不要说他们有时还无动于衷。
人在世间,独生独死,独自承受苦痛。
我父亲死后,我在百度中搜索我父亲的名字,却什么也没有搜到。他就像水面上偶然激起的一颗水珠,忽而又消散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每当我看到医院里熙来攘往的芸芸众生,就会感到他们是那样的平凡,他们的生命消逝的也是这样地无声无息。
很久以前,我养过一条黑色的小狗,它毛茸茸的像个绒球,一对黑葡萄似的闪亮的眼睛煞是可爱。我叫它贝贝。有一天,它死了,它的尸体还没有我的手掌大,和它活着时一样可爱。我用红颜色的绳子在它脖颈上系了一只银色的小铃铛,将它装在一方纸盒中,埋在树林里。我至今记得贝贝那摇头晃脑的可爱的样子。在那以后,我家又养过许多狗,有黄颜色的、黑颜色的、像奶牛一样黑白相间的,但它们都不是贝贝了。贝贝已经永远地消失了。生命的高贵、无价就在于它的独一无二。每一个生命都是不可复制的,一个生命一旦消失就会永远带走它的独一无二的信息,而永远无从追回。即使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是平凡的,即使他在死后是无人记起的,至少,在医院这个从生转化到死的地方,应让人感到自己生命的独一无二。而这,我认为,就是对生命的人道与爱。
每一个人都要面对自己的死,在死的面前没有能够置身事外的人,也包括我,包括你。而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是软弱的、平庸的、渺小的,包括你,包括我。在死的绝境中,人生中所有的苦难会以叠加的形式一同向我们袭来。而所有我们平时储备的那些知识和教养对之犹如红炉点雪一样。所有停留在理智层面上的都不可能成为那种境况中的人的慰藉,只有心灵最深处的无言的存在才能。
我现在已经变得喜欢到医院去——无论我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只要到医院走走就会想开,因为与生死相比一切都是小事。我到医院去已经不是为了生的希望——这是许多人到医院去的目的——而是像许多年前我喜欢到寺庙里去那样,为了感到那种来自天国、来自来世或者来自永生的宁静与安详。我曾听说,一家肿瘤医院的后园里为了美观挖了一泓人工湖,不久之后,因为有相当数量的病人投湖自尽填平了。人工湖填平之后,医院又在原来是湖床的地方种上树木。不久之后,又有相当数量的病人在树上上吊自杀了。但是,这一切不会再让我惧怕医院,我内心中对生命的那种执着已经放下,不是在理智的层面上,而是在心灵的最深处。我曾在首阳天福园中感到宁静、感到慈悲的福祉,也曾在灵堂的菊花丛中感到,而这,在我的心里,已经居于生命之上。仿佛生命已经是菩萨莲花台下压着的一块五彩晶莹的雨花石,这种水一样的宁静是莲花台上的花心里发出的无色的灵光。我曾在魏立主任的身上、在王建军主任的身上感到一种让我释怀人世间一切伤痛、也忘记人间一切追求的温暖。我至今难忘。医生给人的温暖总是最让人感动,因为其中有慈悲。它像一种毫无尘俗气息的爱——我给予你的也是这样的爱——感到这样的爱已是我去医院的首要目的,这一目的已居于保护自己的生命之上。因为我已发现,人间还有比死更坏的处境,就是孤独地无缘死,就是虽死仍被像数据、案例一样对待。而这种慈悲的爱似乎能够——我不确定,在绝境中的人的一切感受都太模糊、太渺茫了——滋润人心灵的最深处并给予被黑暗包围的人抚慰。唯此,我才能微笑前往医院,再微笑离开医院。
我虽然没有在你的身上感到过我在魏立主任、王建军主任身上感到的那种温暖——也许是因为你还年轻——但你那好听的笑声也足以让人忘忧,愿你的笑声在你有生之年永在你所在的胸外科病区响起,就像我的花香常在那里。
我送你的那幅地藏菩萨像,我希望能挂在胸外科病区的压力舒缓室里,并将压力舒缓室改名为冥想室。神就是爱,地藏菩萨就是无欲无求的爱的法身,皈依神就是融于爱,唯此,能够缓解与死相伴的孤独。我多么希望你是地藏菩萨。如果你不是地藏菩萨,就让我来当地藏菩萨,让我对你的爱、对魏主任的爱保佑着你所在的那个病区。
愿这封信连接你心中的慈悲与我对你的爱。
作者简介:
魏艳枫(1980——),河南郑州人,浙江大学中国哲学博士,河南中医药大学管理学院讲师,主要研究中国古代哲学与文学,曾发表《聆听寂静》、《寿山石下的回忆》、《水上菡萏》、《宁静的大地,宁静的水》、《组诗》等数篇诗歌散文,诗歌《花蕊》曾入选2020年度《中国诗歌年选》,曾出版诗文集《莲花静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