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休酒
文/何崮
我,江湖外号人称“九哥”,倒不是家中或拜把兄弟排行第九的原因,就只是单爱喝酒,一来二去,经常同席寻乐或应酬的兄弟就给我送了这雅号。“酒哥”原本只是几个人小圈子里的戏谑调侃,可几个人叫习惯了,怕是连我全名都忘干净了,见我就喊“酒哥”。一天单位出外勤,步行街上我正和同事围着个小台子募集什么“共建清洁城市”的市民签名,碰见几位里最小的兄弟,眼尖,离五十来米就扯开嗓子嚎起“酒哥!酒哥!”,噌噌噌直奔我就来了,我那几个披挂艳红袖标绶带的同事齐就往小台子后面的我看,绿色小帽子下的一双双小眼睛眯缝着打量我,我震得一毛,灰溜溜迎上去招呼,从此,这小昵称由秘而不宣成红字文书了。不过还好,毕竟四海皆兄弟,有人问我便答是“第九”的“九”,是“一二三四五六七”的“九”嘛,毕竟酒局里喝酒是能耐,单位里那就是贪图享乐奢靡淫乱之风的苗头啊,油锅着火,可不得赶快把锅盖盖上。偶尔有人深究来源,也都被我现编的故事忽悠走了,可往往下一个人问的时候我就把给上个人的段子忘得像水上滑梯一样干净了,至今江湖上已经流传了好几个版本,这些个故事像踢皮球似的一个传给一个,踢皮球这种项目主打就是个轻松愉快加随性,你不能指望人都在体育场那亮得跟秃头顶样的场地上玩,每每想到这些个形态各异的皮球滚动于各人足下,晴天皮球粘一圈土,下雨天滚一圈泥,雪天又落雪,碰见石子还要给刮漏了气,我这头就一个顶两个大,像只穿个泳裤就从水上滑梯往下滑,肉皮蹭着平面,吱嘎吱嘎的,惹人侧目不说,还钻心窝子的疼。
但别看我爱喝酒,醉话胡话可是从未讲过,想吹的牛从我脑子里兜一圈也从不往外吹风,唯几最像醉话的也就是那像种子一样被散播出去到处开花结果的传说了,每天上班听大门保安哥几个“九哥!”“九哥!”地喊还颇为气派,俨然把某个传奇故事当真了,同事更是叫惯了,偶尔领导也乐得调侃,因为这小乌龙每天日子竟还过得美了些。
大多数人生活都是上有老下有小,得力求工作家庭两不误,偶尔失误还会引发一连串的大小灾难。九哥我不一样,来去匆匆,独步江湖,无上无下,一人吃饱全家享福。
九哥我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被抛在城郊个已经与下水沟无异的小河桥边,寒冬腊月,被个破破烂烂的大红棉衣裹着放在纸箱里,冻死还是渴死,只看是风再使把力还是尿再来一遭,千钧一发,被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太太发现了,这才安然活到今天。说这老太太有儿有女,女儿是机关的,老太太就住在市政府隔壁家属小区,一个人一层楼,衣食无忧安享晚年的物质条件都齐全了,可她就有个捡垃圾的爱好,纸板塑料瓶等等等等。一米五左右的小老太太,小区里的垃圾桶快比人高,快掉进去了还扒着剩下的底儿。但这小区随着新住户装修的减少,老太太逐渐由开始的磨磨蹭蹭一天清算掉院里的十几个垃圾箱,到两三个小时就能全扫荡完。没什么挑战了,老太太就转换战场。有天见着工地旁边住那老头收了一堆废车零件卖了不少钱,老太太在废品回收站跳着脚指责老头不懂分享,之后就天天蹲了工地,没几天老太太在工地全是沙子的大道上摔了一跤,住了院,这才消停。九哥就是在老太太出院第二天被她捡到的。那天她就琢磨什么都不捡,吃了哑巴亏就别上赶着遭罪,就想往郊外走走,休养了二十来天一出门觉得健步如飞,冒着严寒的天愣是走了好几里地来了个鸟不拉屎的地,水沟两岸全是塑料袋包装纸一类的垃圾,怪味难抑。老太太刚想转身往回走就瞅见桥根底下有个小纸箱,又一股脑往那边走,就看见个小娃娃,两三个月的样子,哭喊得哑了,小脸青紫。
又过了十几年,老太太八十四岁去世了,也算是寿终正寝,青年小九哥就第二次孤身一人了。要问九哥酒品从哪来,就大概是这个缘故,二十几岁大学毕业第一份工作就是喝酒应酬拼下来的,后来才经大姨的介绍得了个安稳的工作,戒掉了忙忙碌碌不知所谓,但没戒掉酒,酒量也有随着年龄增加而增大的趋势。
如此九哥过了而立之年,没成家,乐得自在。
如果说地球围着太阳转是因为上帝有力的手指在均匀地拨动以审视人间的话,他老儿某天闲得无聊就像小孩见文具店里的地球仪总要用巴掌快速甩几下一样,地球追着自己的影疯狂跑着,几十年就过去了——回忆起来的人生就是这么快。眨眼间,九哥就到退休的年纪了。
单位换了年轻的局长,几十年变动许多老同事早不在一起工作了,没有因此分别的老同事也全退休了。
前几天就办完手续了,我想,最后一天,收拾东西就可以走人了。
九哥低头收拾着桌面,笔记本,带走;钢笔,带走;茶缸,带走;茶叶,留这吧,办公室说不定有人喝——抬头扫了一眼办公室——看起来没人会喝,茶叶,带走......
九哥捧着一堆东西下楼,皮鞋踏在大理石铺的楼梯上响得清脆,漆得细腻的银色扶手随着脚步轻轻颤着,楼道里凉凉的,有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夏天的风颇为温暖。九哥一路下到一楼,胳膊肘顶开一楼楼梯间灰白色的金属门,挺沉,上半身都靠在上面才推开,门也凉凉的。开了三分之一的小缝,九哥一闪就蹭了过去,大厅里温度有所回升,几个同事跟他打招呼。走到门口,保安在窗边坐着,戴着个墨镜。
“哟,九哥,退休啦?”
“可不,岁月催人老啊。”
“哈哈,我看着您可不老啊,这退休完全就是年龄到了,但年龄到了,青春常在,再干五年十年没问题!您说是不?”
“嗐,为人民做奉献干一百年也是应该的!可也不能养我这个喝茶赋闲的小老头了,哈哈。”
“嘿嘿,要我说,茶不赖,就是没有酒好,您以后可使劲享福吧,我爱喝酒可这上班时间都不让喝呢,您能痛快了——欸,您这怎么搁手捧这么多东西啊,”说着说着保安从凳子上起来了,站在窗边,“给您个箱子!——怎么,见外是吗?拿着吧您!——这多好啊!”
“哈哈,多亏你了。”
“可不!”
保安突然俯身往窗外探,大半身子都出来了,两只手还在桌子底下藏着,好像在拿着什么东西。“九哥,这酒我藏了好几年了,快装箱子里别让别人看见了。”他像冲九哥哈气一样小声说,墨镜也藏不住狡黠的目光。
九哥愣了一下,就把箱子用肚子抵在保安亭窗台上,腾出一只手就给保安肩膀招呼了一下,“哈哈,好啊,多谢你了。”
退休那天,九哥捧着个纸箱子,装着自己的杂物和那一瓶酒,一路走着回家,听着铁盒里酒瓶的酒咣当咣当,也没觉得沉,轻飘飘地就悠回家了。
作者简介:
何崮,学生,观察届的小学生。仔细观察,然后把观察到的,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