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非崆峒秀,为国产隽民
——序曾水生诗集《清泉石上流》
龚文瑞

诗人曾水生
近年,定居上海,除了偶尔做做王阳明或苏东坡方面研究,间或接一两本书稿的写作任务,基本上是远离文事了。内退十年,酒肉朋友散尽,文学交往也愈见寡淡。不想,前些日却意外接到曾兄的电话,他在电话里朗朗地笑道:“总算找到你了!”寒喧过后,便生生地塞了个任务给我:“为我的诗集写个序,就你了!”孟子曰:“敬人者,人恒敬之。”曾兄曾是一位荣耀之极的企业家,我乃一介布衣文人,蒙此敬重,唯有应承,否则便有负彼此二十多年的交往,而显得有些“端着”或虚伪了。
东坡先生自夸“我室思无邪,我堂德有邻。”“我室”尚有烟火味,还称不上“思无邪”,“我堂”却因了曾兄之类敬人爱人的君子们的记着、惦着,或可算是“德有邻”了。当然,是这些仁爱之人的君子之德给了我这种自诩的勇气。
一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在赣南科技城负责招商引资工作。科技城成立之初,举步艰难。曾兄时为赣州邮电局副局长,慷慨助力,将公司第一个驻外办事处建在了科技城。本世纪初,曾兄担任赣州移动公司总经理,热情邀我与舒龙老师为公司组建专家顾问团,顾问团招纳了一大批社会贤士招纳,为新生的移动公司出谋划策,助力腾飞。期间,我们还帮助创建了最早将赣南文学与苏区文化予以展示的一个文化平台——“红土情网站”。当时,我们是想融合移动和文化的力量,真诚服务赣南这块红土地。曾兄豪情,每每在一次次专家活动中,与我们激情相处,或分享文化,或舒展宏图,鸿儒之间,谈笑风生,纵横捭阖。其意气风发之雄姿,令人印象极深。
曾兄是个大才。之所以称其为大才,不仅仅是因为他当年统领赣州移动异军崛起时的激越豪情,以及他与人交往时显现出的人格魅力感染了我,更多的是因为他是一位感情丰沛、写诗入魔的诗人。作为一名文学编辑,我发乎内心地对有文才、诗情的作者有着一种天然的喜爱。当然,曾兄是企业家兼诗人双重身份,是故,对其作品的喜爱之外,自然又多了层敬重的成份。
追求心性的自由,写诗不失为一种很好的方式。但,表达内心的能力,却是需要磨砺与功力的。苏东坡赞美孙志举的诗“养火虽未伏,要是丹砂银”,夸奖崔甲的诗“清诗要锻炼,乃得铅中银。”自然,曾兄的诗也是锤炼中得来的,他在《推敲》中写道:“久坐楼台安一字,月移花影上墙东。”为求一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蝉伏》:“知了三更打住鸣,存疑查典究分明。书声惊动窗前月,几点星光绕桌行”,以及《无题》:“几年无赖诗魔欺,主症高峰不可期。切脉开方清路障,不知何处有神医”,表达的也是类似情景。试想,不是真心爱诗写诗的人,怎么可能如此入魔?
曾兄是宁都人。有趣的是,九百多年前受到东坡先生称赞的孙志举、崔甲二人也是宁都人。宁都素有“文乡诗国”之誉,历史上“孙氏五贤”、郑獬、崔与之、萧冰崖、谢元龙、董越、魏禧及“易堂九子”等,文章盖世,诗歌泛涌,文人辈出。其中,以苏东坡与孙志举、崔甲的交往最有故事。北宋建中靖国元年正月下旬,北归的苏东坡因赣水涸瘦而滞留于虔州,孙志举领其表弟崔甲从宁都专门来虔城拜见苏轼。苏轼读过二人的诗作后,大为赞叹,先后和了三首诗,赞孙志举的诗“清诗五百言,句句皆绝伦”,赞崔甲的诗“为文不在多,一颂了伯伦”(晋“竹林七贤”之一刘伶,字伯伦。伯伦遗世文字甚少,苏轼认为有《酒德颂》一篇则够了),称他们是国之隽民,顺带把生养他们的宁都抑或赣南一并赞了一回:“岂非崆峒秀,为国产隽民”。
崆峒秀,产隽民。地灵,而人杰也。当年我在赣南日报社做副刊主编时,去宁都采风,顺路去过曾兄的老家——石上镇江背村的摇前。记忆中,村里有条清澈的溪流穿村而过,一丛丛翠竹散落在溪水两侧,一户户客家民居简朴如斯,后山上耸着一座移动信号塔,不远处还静静地伫立着古老的纯木结构的慈恩阁。风景一路迤逦,乡土景色,古风流韵,悦人双目。记得当时我与曾兄通了电话,告诉他:“我现在你的老家,这里很美,人杰地灵呵!”在《清泉石上流》诗集中,我读到有“走马归来揉故土,村头拾遍旧时光”这样的诗句,可见村庄往日的旧时光还是很令他怀想的。而慈恩亭也是伴随他成长的,以致2016年慈恩阁重修时,他欣然为之作记:“慈恩阁上,极目远眺,但见青山环抱,绿水东流,云蒸霞蔚,竹光摇曳,好一方江南璧玉,令人心旷神怡!……”秀灵所聚,清淑所钟,必多英彦,必产诗人,亦产好诗。
二
有了这种人物解读,阅读曾兄的《清泉石上流》便多了一份亲切感。捧起一读,还真仿佛心中有一股清泉流过一般。阅读着一行行诗句,宛如掬啜一缕缕清泉,甘甜滋味,沁满心田。
这部诗集分为四部分,共收集了诗人自上世纪九十年代至今的数百首诗歌,其中有格律诗(七律、七绝、五律、五绝)、古风、词赋,也有新诗和散文诗。《清泉石上流》中的诗词,有些在当年卢策老师和我主持过的《赣江源》副刊上发表过,更多的则是我未曾读过的新作。
捧着厚厚的诗集,感觉沉甸甸的。浏览目录,更是大为惊叹,其题材涉及面之广,令人叹为观止——有四季风情、名山大川、天象地貌、花草植物、飞禽走兽、山乡风貌等自然景观,有帝王将相、民族英雄、文人骚客、小说人物、名人俗妇等各式人物,有名胜古迹、景区景点、山水佳境、红色胜地、乡村人家等旅游景象,有一带一路、中国女排、天宫一号、杭州峰会、诗词中国、共享单车等时代风貌,有季节感时、节时随想、祭悼人物、日常琐事、退休生活等私人心境……包罗万象,蔚然大观,可谓是曾氏版本的人生大事记。显然,几乎是个体生命经历的每一件人生大事、每一个足履之地,都被诗人饱含激情地以诗词歌赋形式记录了下来。曾兄如此热爱生活,勤于思考、记录的习惯,很有些与爱写日记、文章满天下的坡公相似——但凡经遇之人事,无不可入文入诗,便是两次路经虔州便为我们留下了100多篇诗文信札。
是故,读《清泉石上流》中的诗词,我是先被吸引,继而沉浸,再生敬意。其中佳作不少,妙句屡现,大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美感。借此机会,现将我学习过程中感受深刻的三点体会简述如下——
其一,作品大气,彰显人格魅力。诗人的胸襟有多宽广,视野就有多辽远,气度就有多雄阔。赣南是正气精神的发源地,南宋末年,文天祥在赣州城墙上振臂一呼,数万客家弟子追随他英勇抗元;明末清初,杨廷麟在赣州城组织兵民抗击清军,至死不降而投清水塘;上世纪三十年代,数十万客家儿女参军参战,长征路上每一里路都有一名赣南籍战士倒下;上世纪四十年代,蒋经国先生在赣南大做正气文章,办正气日报、正气中学、正气小学……正是家乡土地的浸润,曾兄被濡染得正气盈身,他的诗也因此涵养得大气磅薄。从他的诗集中,随手可以拈来一堆这样的句子,比如:“四海桑田同种树,将来一脉暖天涯”、“人间有口红军井,一贯江山露曙光”、“江河曲意任天裁,道路纵横气血灰”、“大海无非一页纸,我来书写放人间”、“高天信步应时序,录得圆缺万宝箴”、“高唐神女行云处,一片汪洋白帝浮”、“琴台纵酒复高歌,荡起长风万里波”,等等。
人有胸襟气质,诗亦浩然灿然。由此,我仍旧联想到九百多年前的苏东坡。他南谪经过庾岭梅关时,感叹命运繁复,参透生死,泰然发出“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之呐喊。梅岭诗句,铮铮作响,铿锵有力,一股凛然正气跃然诗中,回荡岭上。诚然,正是这股浩然气,成就了旷逸、乐观、豁达的苏子。我想,“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这些苏子精神是不是也不经意地感染与影响了曾兄的处世态度,以致他近年创作的诗词中怎么有那么多奔放、旷达、雄奇之华章美句呢?!
其二,且行且思,解读丰饶人生。读《清泉石上流》,有一个发现——诗人丰富的阅历与深邃的思考交相辉映。正所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诗人行走到那里,诗歌便流淌到那里。知行合一,诗亦璀然,“方才活泼泼,方才与他川水一般”(王阳明语)。活泼泼的大自然唤醒诗人的灵性,活生生的现实生活予诗人去思考。这种从自然与现实中撷取的创作素材与灵感,注定诗人的写作充满了对自然的敬畏、对现实的呼应。这种行走的广度、思想的深度,共同酿就了写作的精度。我喜欢这种写作路径,跳出书斋,从生活中出发,将自然与现实的一祯祯画面嬗变成纸笺上的一行行诗歌。是故,我在阅读中时常被诗人的精妙诗句受到激赏,比如,《红井二首》中的“沙洲坝上催春手,刻下初心赤子情”,将毛主席关心群众生活的爱民之情用“催春手”来比喻,十分高妙;《寒蝉》中的“念赴霜天无畏色,诗人慷慨授笺尧”,赞美深秋中无畏寒冷的蝉,别有情趣;《瀑布》中的“浓荫只作山中响,玉碎甘充渴壁粮”,把瀑布甘作“渴壁粮”的玉碎,可谓精辟;《小雪》中的“淡淡林中一缕烟,便觉人间生意满”,通过一缕饮烟写出人间生气,很是生动;《秋老虎》中的“寒蝉饮露半饥饱,热浪咬人不肯休”,其中“热浪咬人”之句,妙趣横生;《新楼》中的“东厢昨夜起高楼,偷走晨光一片稠”,其中“偷走晨光”一说,相当朴实。
诗集中这类与自然或生活直接对话,充满人生哲理或散逸生活韵味的诗句比比皆是,读着读着就会令人不自觉地想起苏东坡的“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叶绍翁的“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朱熹的“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类诗句来。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尽管《清泉石上流》中的诗篇,说不上篇篇经典、字字珠玑,但其中好诗不乏——诗味之外,既抒情、言志,且情动于中。
其三,荟萃人生,成就生命简史。某种意义,这部诗集是一部个人简史。诗言志、抒情,之外还能成为一部个人简史,也不失为一件有意义的事。如此,既可以告慰自己,还可以告诉子孙,也可以温暖与自己同行过的亲朋好友,以及感同身受地读这部诗集的人。诗集《清泉石上流》,横跨两个世纪三十年时间,但涉及的人与事从儿时、少年、大学,直到工作之初、领导岗位再到退休生活,虽然编排上没有按时间顺序罗列,但脉络、轨迹仍有痕可寻。囿了篇幅,这里不一一评价。只是觉得其中关于退休生活的篇什最有诗味,较之九十年代那些与工作有关的诗句内涵丰富了许多。比如,《六十自勉》:“奔来六十忆芳香,一滴山泉入赣江。无愧于心凭此论,还将余热著文章。”将自己的一生比喻成“一滴山泉”,“入赣江”,融入时代洪流,尽管现今退休了,但还可以“将余热著文章”,可以用诗词温暖人间,可以为这个世界留下点精神财富,这种“老骥伏枥”的境界不可不谓雅致、高尚;《退休生活随感》:“久愧书房为酒浓,墨香重启纳轻松。寻常才有窗前月,送我东南西北风。”诗人从墨香中收纳轻松与快乐,深切地体会到寻常人生的平和、曼妙,少了许多躁动、忙碌,从而有了月华的眷顾,见着了月的阴晴圆缺;《约定》(中华新韵):“还耕一亩地,再读十年书。早起驱藜杖,晚归摘果蔬。窗前扶竹影,手上捧陶壶。淡淡星光转,清风恋吾庐。”显然,这是一种“远性风疏,逸情云上”的逸士风范,有着五柳先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飘逸,还有着南阳诸葛“乐躬耕于陇中,吾爱吾庐;聊寄傲于琴书,以待天时”的淡雅。如此,怀持一颗通透之心,或撷取窗前竹影以填词,或捧起手中陶壶以清赏,是一种何等妙美的至善至福、至臻至乐的人生境遇呵。
英雄终究要告别疆场,舞台终究要歇下帷幕。苏东坡显贵时为帝师,落难时远谪海外,但始终心中有仁爱,是故他乡也可当故乡,如此人生便“也无风雨也无睛”。“进则兼济天下,退则独善其身。”尽管江湖之远,纵然庙堂之高,却可以在繁复的世界里从容自我,不失本真。曾兄刚毅,在职时纵马驰骋;曾兄惬意,退休后晴耕雨读。其实,这才是人的真性情、真人生。
诚然,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大境界,我们难以企及。但,曾兄所描绘的“早起驱藜杖,晚归摘果蔬。窗前扶竹影,手上捧陶壶”的小情趣,我们还是可以有的。尽管价值观多元化的时代,英雄境界已沦为笑话,文人情趣也多被附庸风雅的一类人玷污。但,生活总归在继续着,不管这世界怎么繁复、如何诡谲,人生总归是需要诗意与情怀的,否则这个世界就太暗淡无光了。
我坚信,生活永远离不开有情怀的这样一些人,臂如曾兄。
是以为序。
2020年4月于上海·福瑞华堂
作者简介:龚文瑞,笔名文瑞、谷风,1962年生。2002年加入中国散文学会,200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曾任赣州市作协第二届理事会副主席兼秘书长,赣南日报原副刊主编。曾获赣州市建国六十周年文化艺术界十大杰出贡献奖。现为中国明史学会王阳明分会副会长,江西省地域文化研究会专家顾问,江西师大人文学院特聘教授,赣南师大文学院特聘教授,赣南师大客家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赣南医学院兼职教授。长期从事地方文化研究,已出版《山水赣州》《客家故园》《赣州古城地名史话》《王阳明南赣史话》《赣南书院研究》等书籍近30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