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黑白海报上,我在等待我的到来
迷惘的目光像一支测温枪远远对准我
但不会有读数,我再一次得以确认
我永远是我的陌生人。甚至我是我永恒的
敌人,犹如安迪·沃霍尔的一幅幅自画像
在现实的背光处,致力于自我的搏斗和修正
就像黑暗中的袖珍屏幕上,剧中人
和演员本人有一段合成的对白
作为波普的遗产,我和我礼貌地寒暄
嘿!阴郁的老伙计,悲观主义大师
今天可以暂时取消隐喻,一束吝啬的阳光
适时打在你的额头上,足够切削
一只从伊甸园走私来的苹果
但尚不足以融化中年的霜和积雪
2.
我和我微笑着合影,隔着一只口罩
和浓雾中涌出的若干朋友,地铁吐出的
假想中的读者,被一个音节偶然选中
嵊州的读者,富阳的读者,衢州的读者
高校的读者,郊区的读者,产业园的读者
今天都是上海的读者,无一例外
今天都需要放弃籍贯和身份
放弃朗诵腔和过于高亢的声调
静安区的读者,用安静反对着尾气和灰尘
卢湾区的读者,拒绝被另一只舌头管辖
推开门,空椅子集体屏住了呼吸
梦露交给碎片去拼贴,一个立体主义的
梦中情人可以被现代印刷术无限复制
一如超市货架上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商品
3.
诗歌来到了美术馆。舌头的跑道上
为了防止韵脚和音步的打滑
有必要动用方言中古怪的发音
陈铿的新登方言显然已经过了罗隐的校正
程秀芳的富阳口音也搀入了南翔古镇的甜腻
蛇在建立起高跟鞋虚无的峭壁和制度
舌头的死结需要另一条舌头来打开
普通话的玫瑰,需要通过另一种方言转译
像冗长旅行中一次短暂的转机
面对目瞪口呆的观众,一首诗的读法
带来了意义的分歧,而只有声音最先出逃
内置的引擎在白鹭的身体里轰响
那随身携带的停机坪,在词语的起落架下
微微震颤: 诗,随时等待解散一个语法的立法院
4.
地方戏只提供片段,清唱省略了一段水袖
长亭减去短亭之后,蝴蝶敛翅相送
如果可以,我们不妨一直这样送下去
只要有足够的耐心,足够的
排比句,不厌其烦的罗列、铺陈
但九里桑园就在眼前,竹匾上的幼蚕
将一张张桑叶裁成江南的地图
美术馆在下雨,我们都披上了蓑衣
决堤的汉语里突然涌出这么多水
越剧来到了美术馆,而你竟然忘了带上手绢
就像一百年前的小歌班来到上海滩
才子在哭,佳人在哭,强盗和烈士在哭
鼓点像阵阵春雷滚过蒙面而泣的鼓
5.
当我开口说话,我不是在对在场者说话
我是在对那些缺席者说话因为
他们以缺席提醒我他们仍然在场
当我开口说话,那不是我在说话而是
我身体里的死者在说话因为
是他们代替我死去以换取我的幸存
那是张爱玲在说话胡兰成在说话
王金发在说话秋瑾在说话
那是父亲姐姐三舅舅二姨娘外甥女在说话
因此我滔滔不绝夸夸其谈意犹未尽直到
墙壁上昏昏欲睡的画家最终也睁开了眼睛
直到“词源学里无法查找的沃罗涅日”
交出遗骸和供词。因此一场隔着口罩的对谈
始终存在第三个说话者:那守口如瓶的幽灵
6.
表哥来了,他穿过两个街区来看我
携带着三十年前暗房里冲洗下来的颗粒
从水汽氤氲的公共浴室,到旧厂房改造的
美术馆,我们彼此辨认,那瞬间的迟疑
将地质断层里沉睡的部分重新出土
似乎乡村少年脖颈上的那圈污垢
需要再次擦洗,这徽章般无法消除的羞耻
固执得如同一个胎记,提醒我所谓记忆
就是耐心地穿越矿井般漆黑的产道重新出生
事实上表哥当年送我的那支英雄钢笔没用几天
就被我弄丢了。这几乎就是一个隐喻
在我和写下的文字之间,笔始终是匿名者
谁写下,谁就失踪。唯有狂饮的墨胆
洞悉墨水瓶里的风暴,和笔尖咬紧的昨天
7.
我一再想起美术馆餐厅里那只黑猫
据说它来自遥远的巴黎,走国际化的步子
只需轻轻一跃,就跨越了语言的鸿沟
像一道漆黑的闪电,转译是多余的
据说它还在这里接待过阿多尼斯
与他随身携带的沙漠和炮弹的渴意对峙
需要的或许不是蛮力,而仅仅是纯粹的凝视
爪趾抓取到的事物不是语言的边界
但它触及语言的本质,一个无法捕获的
主体或对象,就像一只铝质的汤勺
在汤汁中变软,变成一条深渊里救出的舌头
而我必须走了,我的读者在等待着我
我已经带走了那瞳仁里的火
那用全部的黑暗兑换出来的明亮的礼物
8.
我没有带上手绢。手绢是另一张地图
只负责收集泪水,泪水里那些被忽略的盐粒
门铃喑哑,地址消失,秘而不宣的疼痛
在古老的地图上走散。但我带来了
父亲的笔记本,他用钢笔绘出的
陌生的街巷和地名,我永远不会结束的
童年的漫游记。我继承了他对地图毕生的爱好
我带着他来到美术馆,试图用他的眼光
观看这些陌生的色块,线条和颗粒
用他的声音朗读我的诗。我知道我仅仅是
代替他写下了这些他未及写出的句子
我握住的笔,甚至就是他使用过的那一支
我不会忘记,是他把第一棵铅笔搁在我的
拇指和食指中间,然后告诉我:写吧,握紧它
9.
我需要回答读者的提问,但首先
我需要回答自己的问题,或者说我首先需要
从米罗的梯子上下来,向沃霍尔请教
飞鸟的另一种画法。鸟的瞳孔更多时候
转动在你的脸颊上,像年迈的石匠
在峭壁上凿出我们的眺望。它从未辜负
我们的托付,在难解的几何学里
它画出的辅助线依然有效,就像诗歌
很多时候不得不求助于晦涩的形式
那锁孔里的密语。但钥匙已被扔进井底
所以我不得不一再申明:“晦涩不是我的错”
正如贩卖迷雾者他本身就是一团雾
在这个意义上,我没有资格给你提出建议
我只知道,每一个词都需要放在铁砧上
经受技艺之锤的捶打,并成型为生命的一种形式
10.
在一个密闭空间里,让诗歌开口说话
意味着让元音和辅音彼此交换可变的钥匙
麦克风为一声轻微的咳嗽扩音
其实你已把声音压倒最低,唇齿的磨擦
仅允许胸腔里缓慢溢出的气流通过
这像是一个仪式,我们的身体此时成为一只
临时的音箱,肺叶捍卫的不仅是呼吸
而是语言的健康。词语繁殖的速度始终快于
病毒繁殖的速度,因此幽灵有权质疑
被柱状图抽象的数字,那括弧里紧闭的
嘴唇,口罩后面的不发音部分,像一场大雪
覆盖一个沉默的国度。亲爱的读者
此时我的耳畔传来的却是你奔跑的脚步
穿过黄浦区,穿过福州南路,穿过蒙自东路
那惊心动魄的竞技,气喘如牛的死神!
11.
钢笔在脱帽致敬。词语在舌尖上起跳
一条新建的跑道通向更多歧途
像一支失踪的笔指向一个无解的谜
记得钢笔丢失的第二天,我偷偷给表哥写信
我用无数的形容词和惊叹号表达我的迫切和担忧
我央求表哥给我再寄一支。我希望
在父母发现之前,这支笔就能够来到我手中
一个星期之后,崭新的钢笔寄到了
摘下笔帽,笔尖如鸟喙扑向白纸
我用它画出了第一把梯子,那铁轨一般
通向未知的平行线,狗朝着高处的月亮狂吠
像面对一个从未被时间租用的租界
我不知道那支失踪的笔去了哪里,但我相信
它也在寻找我,它的曲笔,它隐微的书写从未停止
12.
“谢谢你们在冬天仍然爱一个诗人”
谢谢你们口罩后面诚挚的面孔
深渊的留白和断裂,病毒学的一个漏洞
一个唯一的例外,被幸存的词焊接
作为物质的情人,沃霍尔被隔离在另一个房间
但我能够听到他的呼吸,他淡淡的嘲讽
不远处的机场上,又一架航班起飞了
像一首诗克服语流的引力,被幽微的命运所加速
我从四棵树出发,带着一团雾而来
我带走的是一团更大的雾,没有名字的“他者”
没有门牌号码的地址,像一次神秘的邀请
动用了乡音、白发、绿码,蝴蝶的狂喜
但对白不会结束,在一个被永恒短暂租用的房间
词仍在空气中轻轻引爆,“那硫磺味的牺牲”
2021.02.13
2021.04.13
2022.11.03

蒋立波,又名陈家农,浙江嵊州人。大学时期自印第一本诗集《另一种砍伐》(1988)。辑有诗集《折叠的月亮》(1992,香港,欧亚经济出版社)、《辅音钥匙》(2015,北京,汉语诗歌资料馆)、《帝国茶楼》(2017,杭州,越界出版基金)、《迷雾与索引》(2020,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听力测试》(2022,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现居杭州远郊。


鸿山 . 玉和祥杯首届南方诗歌奖继续征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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