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缘(小说)
文/曹继军(内蒙古)
(一)山乡从教
师范毕业那年我只有十九岁,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就回到家乡当了孩子王。那年全县毕业了五个师范生,其余四个都留到了县城,只有我遵守定向分配政策,回了自己的家乡。
我到乡学区报道时,分管教育的乔乡长说样子太傻,让我到山里锻炼锻炼,于是又被打发到离家七十里外的大山里教书,那个山村叫马场甸,是整个放春乡最偏僻的村子,村小学四个年级三十多个孩子,只有一个双腿残疾姓陈的民办老师。
陈老师四十多岁,因家贫腿残没有成家,后来乡民谣传他的转正指标被人顶替,也不知是真是假。撤点并校后,我调回放春乡中心校任教,听说陈老师回家务农孤独终老,后来眼睛失明二尺麻绳结束了自己的垂暮之年,村民凑钱买了付薄板棺材把他埋在了放春河畔,这些已是十几年后的事了……
我来了马场甸以后,村小学分成了两个教学班,三四年级由我来教,一二年级还是陈老师教。我每个星期回一次家,平时就住在破烂不堪的办公室里,初冬下雪办公室里还能飘进雪花,才发现屋顶破了个窟窿,村民们自发组织起来帮我进行了修补。陈老师和村民待我很好,经常给我送米送菜,谁家里改善伙食总要请我去做客,这里的山民都是古道热肠淳朴善良的人。
因为山路太崎岖,星期天骑个破自行车往返于学校和我们村,路平顺处我骑上车,陡峭处车骑上我。虽然苦一些,但是能帮母亲种地,一时也就安于这种生活现状了。可是第二年冬天遇到了一件惊掉下巴的奇事,三十年来,每每想起依然心有余悸。
(二)艰难家世
写到这里不能不介绍一下我的家世,我的名字叫国柱,祖上是民国年间口里出口外到后山谋生的,五代人几经辗转定居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小村庄一一孤石沟。听母亲说家里五代单传,到我父亲时只生了个女儿,就是我的姐姐,她的名字叫国英,嫁到离孤石沟村五十里外的独树坝做媳妇,姐夫身体不好子女又多,所有家庭担子都落在姐姐一个人身上,所以姐姐也无暇照顾我们,母亲常常哀叹姐姐命苦,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苦蔓蔓上结苦瓜瓜。父母一直希望再生个儿子能延续香火顶门立户,可后来二十多年再也没有生育,直到四十七岁时才生下了我,母亲生我那年父亲已经五十五岁,他患有老肺病身体不好,不能干重体力活儿,支撑到六十三岁就去世了,年幼的我在母亲的抚养下艰难长大。
父亲在世时一直筹备椽檩木料,准备将来给我盖房子娶媳妇,可是又看我体弱多病,临终时一再嘱咐母亲说:"不论生活多难也要供国柱读书,将来好吃公家饭,不然身小力薄,怎能养家糊口?"
母亲含辛茹苦,靠养猪卖钱供我读书,我从小瘦弱自卑不爱说话,家庭贫寒没有朋友,只能在书本中寻找乐趣,虽然天生愚笨,但由于思想单纯学习刻苦,因此成绩一直很好。为了给母亲减轻负担,我初中毕业就选择走捷径考了师范,十六岁就成了城镇户口国家人。穷人家的孩子除了能吃苦,对其它一无所知。我对未来没有规划,也不觉得兴奋。看着年迈的母亲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我的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可是让人犯愁的事很快就接踵而至,上师范的费用少则也需要两千多元,对于我这样的家庭无异于天文数字,母亲和姐姐商议后,决定卖掉家里准备盖房娶媳妇的椽檩木料和所有存粮以及猪羊鸡狗,总之把能卖的都卖掉了。在我临走前夕加上零零总总的角票,总算凑足了上学所需费用。母亲想我从来没进过城出过远门。担心把钱弄丢,赶了两天两夜为我做了件夹祆,把所有的钱絮在里面。估计全校学生我是最寒酸木讷的一个,因此我在学校一出现就像怪物,引来同学们异样的眼光。三年师范生活说不上忧伤,也无所谓快乐,在贫困的煎熬下转眼就结束了,如今又回到了乡村,过着一如往昔不咸不淡的生活。

(三)苦乐年华
光阴荏苒,不知不觉当孩子王已一年多了。母亲经常絮叨说:"你已经是二十大几老大不小的人了,已到娶媳妇成家的时候。"可是家徒四壁,谁的女儿愿意嫁个孤儿寡母的家庭。工资一月只有150元,等年底扣除农业税摊派款所剩无几,村里放羊的一月还挣400元,谁能看上个穷酸教书匠。托人说了几家姑娘最后都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母亲为此日渐忧愁焦急起来。我也经常宽慰母亲说:"念书人谁不是三十来岁成家,等咱们攒够钱还愁找不到。"
说话之间冬天就来了。内蒙大后山的大小雪时节已是冰天雪地,俗话说:大小雪旮旯宰猪杀羊。说的正是我的家乡,登时三刻就能把热腾腾的现猪肉冻成生铁圪蛋。星期五中午陈老师邀我去吃饭,我说:"我还有家里带来的肉,下午要回家,我得吃尽。"其实我已经断炊了,只是陈老师日子比我家还清苦,实在不好意思经常去蹭饭。深冬天气晚上放学时就黑下来了,又加上天阴沉得厉害更显昏暗。我骑上破自行车正要上路,一看车胎扁了,陈老师说:"怕是冻得把气漏光了,咱村只有富卜仁支书家有打气筒,去借上打点儿气,路上也能走快点儿。"
富卜仁是马场甸村委会支部书记,我刚来时去过他家一次,因我年记小不懂人情世故,后来还被他批评过几次!今天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碰碰运气。他家的房子是村子里最气派的,我记得还有个和我年龄相仿的二女儿待业在家。我来到他家门囗,发现院子里有好几辆摩托车,听到屋里人声嘈杂大概有客人。进去才感觉来的不是时侯,原来是招待县乡里来的干部。那些人推杯换盏酒兴正浓。富支书听我说借打气筒,不耐烦地让她二女儿带我到凉房去找。她的二女儿一副大家小姐的姿态,领我到院子里冷冷地扔下一句话:"你走吧,我家的打气筒坏了!"然后屁股一扭一扭头也不回就进门去了。我闻到院子里飘散的酒肉香味感到一阵饥肠辘辘…

(四)无奈山行
我只好把破自行车丢在学校,自己徒步上路,出了村口,我没有从沟里的大路走,沟里的大路绕了个大弯,要远好多。心里想:不骑自行车,还不如直接走山间小路。虽然从来没走过,但是听这马场甸的人们讲,顺着山梁可以过去,当望见孤石山时就快到村子了,要比顺沟走大路节省好多时间。
我斜刺里走上那条山梁上的羊肠小道,这是废弃好几年的斜向直通到孤石村的小路。小路因为近年来有些地方被山洪冲断了,很少有人再走,所以路面上杂草丛生,只是在路中间还有一线被人踩下的痕迹。路两边全是林地,坟地、土豆地、菜籽地等,西北风吹在枯枝败叶上,发出阴森森飒飒的声音。树叶枯草扑面而来,让人眼睛都无法睁开。走了一会儿,风渐渐小了下来,山里变得宁静了,树木影影绰绰,偶尔有树叶抖动的声音,好像这声音渗进了我的肌肉里、骨髓里。路越往前延伸树木越茂盛,回望来时村子的灯火早已看不见了。林地里偶尔也有山鸟或什么小动物发出的窸窣声,我忽然感觉到脖颈后有些凉丝丝的,头发根根直立起来,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特别响亮与沉重。我开始后悔不该独自走夜路,更不该走小路。与此同时,我感觉到路两边的树地里有无数秘密,有无数双诡异的眼睛在盯着我,并且感觉到背后有什么东西尾随而来,我的脚步不知不觉加快了。越走得快越感到背后有什么东西跟了上来。我想回过头去看看,却又不敢回头。小时侯听村里老人讲过,走夜路害怕时千万不能回头看,因为人的魂灵在肩上点着两盏灯,如果向左回头,左肩的灯就被吹熄了,向右回头右肩的灯也被吹熄了。如果两盏灯都熄灭了,人的魂灵就会被孤魂野鬼引诱脱离躯体,这人不出一年就会死掉。我只好硬着头皮,昂首挺胸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骂自己:你不是教师吗?你不是共青团员吗?你不是马列主义者吗?你是,你是一个唯物主义者,而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是连死都不惧怕的?有野兽吗?当然没有!有鬼吗?更没有!尽管不停自我安慰……但依然头皮发麻、毛骨悚然,儿时在家乡老人那里听说过的形形色色的鬼故事不由自主地涌进脑海,出现在眼前:一个人走夜路。突然听到前边有车轮滚动的声音,仔细一看,只见到两个车轮向前移动,上面什么没有……一个人走夜路碰到一个人对他嘿嘿笑,仔细一看,是个女人,舌头垂下二尺长,眼里淌着血,这是吊死鬼。一个人走夜路忽然看到一个美女提着灯笼,仔细一看,獠牙露在脸颊上,这是墓虎鬼……我感觉一路上冷汗一直流着,把衣服都湿透了。
等饥饿和寒冷再次袭来时,才发现天上早已飘起了鹅毛大雪,大地已经全白了。自己开始省悟过来,刚才光顾着害怕,早就走错了方向。抬头望向天空,想找月亮星星辨一下东南西北,只有扑面而来的雪花和彤云密布的夜空,哪里有月亮星星的影儿。相反随着雪的厚积,大地渐渐浮起微微的亮光,所幸想起手腕上还戴着一块老旧的上海牌手表,那是父母结婚时买的。借着微弱的雪光模糊看到,已经十一点半了。我在这大山里足足转了有五个小时。这时候只感觉又累又饿,恐惧感被饥饿寒冷和求生欲驱逐得一干二净。我的思维开始逐渐清晰起来,断定自己是迷路了,不能再这样瞎人骑瞎马瞎走瞎跌达了。那样后半夜降温,不是饿死也得冻死。我应该赶紧找个借宿的人家,我想到站在高处可以望见村庄的灯火。对!如果幸运的话,现在应该还有没睡的人家。我环视四周,在我对面不远处就有一个高高隆起的山包,我兴奋地向山顶奔去。来到山顶向四周一望,整个苍茫世界呈现在面前,再远处则是无边无际神秘莫测的黑暗,找不到一星半点亮光,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耳边除了飒飒细微落雪声还有自己粗重的呼吸之外,只剩下死一样无边的寂静。带着失望,我的目光收了回来,可是忽然发现就在我站立的山包下不远处的沟底,影影绰绰好像有房屋,并且隐约看到了一星灯火。揉揉酸痛的眼睛仔细看,不错!的确是一户没睡的人家,我像掉在河水中垂死挣扎的人,忽然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兴奋得快要哭出来了。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