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 嗲
黄沃若
巩嗲是我的二舅子,四舍五入70岁了。他生于巩固农业社集体经济的1956年,所以起了个“巩固”的大名。不过几十年来,他却是被小名喊大的。他的小名很多,什么土地哥啦,蛇见愁啦,刘都管啦,巩叫鸡啦,二队长啦,每个小名都有一个至几个故事支撑着。
1976年正月我结婚那天,他从广东某基建工地做架子工回到宁乡,我伸手跟他握手,他却先给我一个拱手礼,我连忙口称巩哥,立定还礼,待双手放下,他笑着说:“姐夫哥,拱手礼的规矩是男的左手包在右手上,你搞反哒呢!”看来那时还没有改革开放,他却已经在广东见过世面了。不过我仍然再伸手去握,说:“我们还是按林语堂讲的见面互相握手,不再自己握自己的手哒。”“林语堂是哪个?”他边问边伸手,却是一脸懵逼。我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从广东来,不晓得林语堂?”他立即表示谦虚,连说不认得真的不认得。其实我也是打乱港(讲),林语堂既不是广东人,也不在广东。巩哥熟人快,说话不打标点,时不时飚半句粤语尾子,显得既亲和又柔和,我于是称他“广佬”,对这个小名他蛮满意,说我到底是个知识青年。那天中餐是在公社食堂办的,4桌,每桌6个菜,蒸钵饭,无酒,无凳。广佬提意见了:“大亲娭毑也站哒吃饭?姐夫哥你去搞把椅子来给你岳母娘坐!介绍人可以不坐,亲戚朋友包括舅子也可以不坐,大亲娭毑不能不坐!”因为当时开全县三级干部会,公社只留一个干部守屋又临时下队处理事情去了,间间门关着,真还找不出可以坐的。岳母开明,一边要巩哥莫强求一边把我拉到身边吃饭。巩哥虽然喉咙大一点,但还是面带笑容的,而且又用半湘半粤的调皮话逗得大家笑起来。他吃饭快,一会儿就蒸钵见底了,望我一眼说:“姐夫哥,站哒吃显得饿些,还有加冇?”邻桌的陈泽南大师傅马上接腔:“有加有加,今天的所有来宾包哒吃饱!”公社的蒸钵饭平时都是4两米,那天陈师傅普加了1两,巩哥吃了两钵。
成为郎舅以后,关于巩哥的笑话和故事越听越多,只要你愿意张开耳朵,自然就不请自来。最早的故事是老婆告诉我的,三年困难时期经常饿肚子,有“正月莫港起,二月恰(吃)借米,三月餐搞餐,四月难过关,五月恰积谷,六月饿得哭,七月镰上壁啊,八月冒得恰”的白口帖子到处唱。那时巩哥四五岁,有一天带着两三岁的满弟念甲坐在门槛上发晕,但是尽管饿他也闲不住,看见开裆裤里吊着的玩意也没精打采,就学着隔壁弹棉花的师傅用手指头去弹,两兄弟越弹越热闹,逗得大人小孩差不多笑尿。从此“弹匠师傅”的小名一直叫到读小学一年级才煞车,因为老师不准。
农村“赞土地”是需要口才的,这活儿读了博士也不一定揽得上。一般在过年边上,土地哥走家串户见人就赞,屋场、宾主、年龄、穿著等等都是赞的内容,应时合体、欢言戏语,直赞得主家笑脸舒眉掏口袋打发。巩哥口才好,没见他学张口就来,什么“老龙背上三路黄,主人家坐的好屋场,坐到龙头出天子,坐到龙腰掌朝纲”之类,有次赞到我,一边递烟一边说:“眼镜胡子姐夫哥,长沙下乡落了窝,年终开仓来撮谷,撮出文章几皮箩。”听得我差点笑哭了,教过书的岳母拍他一板屁股嗔道:“我就喜欢文章几皮箩!你个鬼崽子半撮箕都写不出!”当时整禾场的人都笑开了,连不喜欢知识青年的岳父也忍不住哈了几声哈。本来,这门亲事就是岳母娘一个人作的主,所以她笑归笑,嗔归嗔。那时,乡下过年还有“送财神”的,上门就唱,一边用纸印的财神菩萨与屋主换几个小钱,这个,巩哥也能来上几句:“一送一个千香宝,二送时招万里财,三送桃源三结义,四送童子拜观音”、“金银两匠吕洞宾,窑铁两匠李老君,石匠要数连太祖,瓦匠要称太真人”。赞土地和送财神都是能有点小收入的,可是巩哥从不去赚这个钱,只在亲戚朋友邻居成堆时和大家逗乐子,所以哪里有他哪里就有笑声。有了这个特点,自然有几个细妹子喜欢他,他的老婆彭辉就是因为太爱他,把自己在邻村的民办教师也辞了。那时民办教师在农村还是有地位的,巩哥觉得自己配不上便总是能躲则躲,有次无处可躲了,跑到同是民办教师的二姐方子那里,正好大姐如子也在,两个姐姐一起“教育”他:妹子真心爱你,你躲什么?
他们结婚后,巩哥赶过鸭,杀过猪,煮过酒,捉过蛇,开过商店,当过保安,办过麻将馆,摩托送过客,作田的时间不多,但是“耕地深一寸,等于上层粪;好种出好苗,好树结好桃”的口诀念得一落溜。只是,满天麻雀捉尽并没有发财,因为他还出过车祸,患过出血热,遭遇过大面积烫伤,每次遇到这样的背时事情,都搭帮彭辉东凑西借悉心照料才没留下后患。他走夜路从不借光,像幽灵一样有时会突然出现在你面前。车祸以后他却买了支手电,说什么“背时不脱纤,学哒打手电”,有人以为他是怕蛇,其实夏铎铺那地方的蛇被他捉怕了,看见他就躲,躲不脱就自认倒霉。看见他躲的还有爱卫生的姑娘细妹子,他赶鸭有45天没洗过澡,因为鸭子不嫌弃他;姑娘大姐则是要躲不躲,边躲边听他唱些“妈妈晓得怕懒得,牙牙(爸爸)晓得会打人哩啦和嘿”之类的歌;看见他不躲而且喜欢的主要是爱打麻将的堂客们(已婚女人),
,他煮酒那几年每次欢叫着送酒进山冲,回程口袋都是空的,酒钱都输在了麻将桌上,即使第二天去又是只带快乐不计输赢,一路打招呼叫着过塅进冲,“巩叫鸡”也就从此出名,至今人们还在背后这样亲切而又欢喜地称呼他。
巩哥的见义勇为和仁义待人在地方上是出了名的。有次听说附近出现疯狗,他立马站起来操根扁担往外冲;有次几个二流子经过本地打人,他立即率众惩恶;他们家住在马路边,来往车多,几次翻车都是他第一时间现场指挥救人和阻止疯抢,大家都听他的,共同维持秩序。他开了四五年铺子,赊货的少说也有两三万,他从不去接账,“有困难,找巩哥”居然成了某些人的笑谈。以致于到现在,村民组长不在家,公家的事情大家习惯找他。他在长沙开过麻将馆,在阳光洗脚城当过保安,离开五、六年了,家里办事情洗脚城老板总要亲自来一趟;去年还有个叫王姐的麻将客惦记他困难搭来600元钱资助。
计划生育抓得紧的某年某天半夜,一个奶毛毛的哭声把他们夫妇惊醒,打开门一看,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婴。俩夫妇天地良心不忍,冒着处罚的风险(因为已领独生子女证)抱进来,一口水、一口粥地把她救活养大,彭辉说我最看不惯嫌弃女孩,就给她起名“笑男”吧!村上的人也出面想办法,帮他们避开了处罚。家里多了一张口,巩哥便带着12岁的儿子干起了杀猪的营生。一家的起早贪黑从小就看在笑男的眼里,使她很早懂事了,总能给全家带来快乐,出嫁后虽然隔得远,却把两家揉合得像一家一样,见面的亲热不见面的挂念,亲邻戚友都能感觉得到。
十几年前,老实巴交的大哥笃天久疾成盲,他急得无法,不知从哪里学了算八字的《百中经》,告诉大哥“夸老哄少骂中年”的诀窍。只是大哥不愿意算八字,买部收音机不是听歌就是听新闻。办红白喜事,巩哥内外都管都做过,什么“父子不同凳”啦,“弟兄不打对”啦、“左杯右筷中调羹”啦,规矩一套套,我问最难处理的是什么事,他说红喜事难清客,白喜事难撕白。我问长沙通程的喜宴规矩为什么与乡下不同?他一本正经跟我说“各讲各的环境,出圈子的话我不讲”。几年前我遇人不淑遭了损,他说:姐夫哥,如今这风气不像刚学雷锋那年代,有时人可以不识字,但必须会识人。这还真使我这个“老瓜嫩籽”长了见识。
巩哥和彭辉的儿子在30岁那年因癌症去世,下葬之时,笑男和姪女哭作一团,他们夫妇却没有哭,有人说他们的眼泪哭在蜡柱成灰半夜时,也有人说是至亲至友们帮他们把眼泪流干了。一年以后,媳妇无奈改嫁。因为给儿子治病用去了所有的积蓄并且欠了一屁股账,从此他们带着两个孙子女成了特困户。好在政府给他们的生活兜了底,还授人以渔帮扶他们办小鸡场,加之各界爱心人士和慈善组织的上门资助,他们于2020年脱了贫。年底他给至亲至友送鸡拜年,说以前的父母官现在把人民当父母,样样替贫困户着想,崽冇靠得住,政府靠得住。还说孙子女也听话,尤其是孙女刘凤仪,知人待客,聪明伶俐,大小事都主动帮着嗲嗲娭毑做,还把弟弟带得懂事勤快。这使我想起六年前,风仪曾经报喜一样对我说,大姑嗲嗲我的数学打了19分,不再是个位数了!当时我听了用辛酸的笑容鼓励她。没想到,今年她考上高中,成绩在全班名列前茅,还当上了副班长。她一路不转弯回家报喜时,巩嗲的眼角渗出了泪水。
中共二十大闭幕后,彭辉说巩嗲这一向听新闻听得勤,我问巩嗲中国式现代化怎样理解,他不假思索回答:“内容多,我最记得的是四个字:共同富裕。”然后又加一句:“上面讲乡村振兴就要发展集体经济,你看我这个大名,嘿嘿,又要巩固巩固地喊起来!”
作者简介:黄沃若,1948年生于长沙市,1968年到宁乡,上山下乡11年,集体工8年,宁乡县志执行主编6年,宁乡日报总编辑7年;湖南电大自学3年,中国文化书院中外比较文化研究班函授2年;发表诗词随笔散文小说200余万字,1975年至今作品收入《当代吟坛风韵类编》、《中国新闻年鉴》等15种诗文集。宁乡市诗散文协会原会长,近年出版有《希年杂录》、《我心安处》等书。已出版散文、随笔、小说、诗词、诗散文、传记10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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