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口号曾
文/南阳裔
六月的一天,我上街去注射新冠疫苗。刚行至县检察小区大门口,一个满头白发,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的耄耋之人,步履蹒跚地迎面挪了过来。我定晴一看,此人正是当年祥云桥公社专政队的口号曾!看到眼前的老人,我简直有点怀疑自己的眼力了。唉,无情的岁月呀,你就是一把雕刻刀,竟然将当年在斗人台子上占尽风光、叱咤风云的口号曾雕塑得如此沧桑,如此老态龙钟!
囗号曾是谁?祥云桥上了年纪人都知晓,他大号叫曾繁福,共产党员,公社信用社的专干。那人们为什么又叫他囗号曾呢?在那个特殊年代,人批人、人斗人是家常便饭。因此,由公社那些有人批人、人斗人嗜好的人自发地结合的专政队便应而生了。专政队的成员既分工又协作,配合默契。曾繁福在专政队里文化最高,编口号、下命令、带头喊口号呼号子非他莫属,说白了他就是专政队的头儿。每次批斗大会都是在囗号曾的命令和囗号或号子鼓动下,被打手们推向高潮,开得热烈、成功。开了几次会后,台下的群众就有人就给曾繁福取了个“囗号曾”的绰号。随着斗争会场次的增多,在祥云桥,号子曾的名气越来越大,甚至盖过了曾繁福,以致于人们忘了其真实姓名。台上那些挨斗的对象,只要号子曾高举起右拳高呼出口号或号子时,就吓得面色苍白、浑身筛起糠来,有的竟然还吓出了屎尿。因为他们晓得,口号曾一振臂喊囗号或呼号子,那些专司打人职责的打手们就会或似打了鸡血,或似斗红眼的公牛往死里狂打猛揍他们。经过囗号曾与打手们的一番默契与互动后,挨斗者往往是,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一九六九年秋天,祥云桥公社专政队在附中礼堂的舞台上批斗附中的物理老师张盛美。
张老师出身地主家庭,上过师范大学,是国军投诚的军官。为了让他学有所用,最大限度地发挥其建设新中国的作用,人民政府安排他在县城做了初中物理教师,后来调至祥云桥附中。他是以潜伏的美蒋狗特务深夜向台湾发报的罪名被批斗的。据说,是隔壁的同事向学校革委举报的。
“革命的社员们,同志们,请安静!批斗大会正式开始!把潜伏的美蒋狗特务分子张盛美揪上台来,让他饱尝无产阶级专政铁拳!”随着口号曾的一声令下,五花大绑、挂着木牌的张老师被两个武装民兵押上了舞台。专政队两个五大三粗的人上前把张老师按跪后,批斗大会便正式拉开了帷幕。
“张盛美?盛美,盛美,就是盼望美帝繁荣昌盛。一看你那名字,就是美蒋狗特务!”口号曾第一个离开主席台座位,走到舞台中心声色俱厉地指斥着张老师。
“名字对一个人来说,只是一个符号而已。我的名字绝无你说的那种含意。”张老师惴惴地分辩着。
“你为什么深夜向台湾发报?狗特务!”一个专政队员满腔怒火地指着张老师的鼻子,呵问起来。
“我没有发报,我是在查半导体收音机的故障。我也不是狗特务,我是弃暗投明的投诚人员。”张老师仍然惴惴地分辩着。
“革命的同志们,我们的原则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狗特务张盛美顽冥不化,拒绝坦白,我们立马从重从严他!”张老师的两次分辩惹怒了口号曾,他斩钉截铁地发出了号令。
专政队的打手们一听“从重、从严”,就在台上轮番向张老师亮出了自己的“杀手锏”:邓裕福挥甩的是泡浸了浓盐水的牛刷条子,谭二愣使出的是尖而利的竹签子,曾瘸子挥舞的是大柴块子......
经过专政队的一番“从重、从严”后,张老师终于“坦白”了。不过,没过几日,人们发现张老师在公社的土牢里自缢身亡,墻上赫然留下两个血书的大字——“冤枉”。事后,口号曾代表专政队宣布,张特务为了逃脱人民正义的判决,畏罪自杀了。这是自绝于人民,死得可耻,死有余辜,何来冤枉?!
口号曾一生的巅峰之作,应该是那场下命令、呼口号喊号子与打手们互动斗争岩石村籍的公社谭书记的批斗会。
“同志们,今天我们斗争的是走资派谭云靖,他是刘邓陶在基层的代理人。在揪他上台之前,我要向大家报告一个好消息,为了更好地批斗谭云靖,经岩石大队革委会的请示与推荐,公社专政队决定,批准该大队文革积极分子谭绪隆和谭敦仰加入专政队,参加本次批斗大会。大家鼓掌欢迎!现在,我宣布,批斗大会开始!”口号曾停顿了一下,发了号令,“把走资派谭云靖揪上台来!”
号令声甫落定,一个国字脸,浓眉大眼,身材魁梧,身穿着褪色军装,脖颈挂着厚大木板牌子的中年汉子被押上了台。起初,台上的批斗基本上是文斗。后来,在囗号曾和台下岩石革委会那帮人的鼓动下,骤然升级为武斗了。
可是在专政队的打手轮番亮出拿手招式后,武艺高強、身板健壮的谭云靖还似一座铁塔矗立在台上,颇有他父亲当年在国民政府刑场上的遗风。口号曾一看这场面,怒气直涌脑门:不行,得灭灭谭的嚣张气焰,鼓鼓专政队的士气,把大会推向高潮!于是,他就振臂高呼起口号:“发扬革命的大无畏精神,鼓足革命勇气,以钢铁般的手段,坚决、彻底斗垮斗臭谭云靖!”台上台下的人也跟着举手呼起同样的口号。
“同志们哪,加油批呀;同志们哪,狠心斗呀!誓叫那走资派呀,倒在人民专政的铁拳下呀!”口号声甫停,口号曾又高声喊起了号子。
专政队那帮打手们都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粗鲁家伙,听了这口号与号子后,像服了強力兴奋剂似的,便争先恐后,纷纷对谭云靖再亮出了自己打人的高招。谭云靖虽被打得遍体伤,却昂首挺胸地站立着。这时,谭绪隆和谭敦仰各自手持红砖分别疯砸狂击其头颅和脊梁。突然,谭云靖头昏眼黑,两腿一软,轰的一声,倒在台上,再也没有起来......
十多年过去了,县委和公检法在祥云桥公开开了一个特殊的大会。先为张谭二人平反、开追悼大会,接着大会转为公宣公捕大会,逮捕宣判了凶手谭绪隆和谭敦仰二人。至于口号曾,这时已当了区农信社主任,因他从没动手打过人,手上没血,县里没有追究他了。为此事,谭云靖唯一的儿子到市、省上访多次。因为他始终认为,父亲的死与口号曾有直接的关系,是他与岩石大队的人串通才要了父亲的命的。恳望有关部门将口号曾绳之以法,以慰父亲的在天之灵!可不知怎的,他的要求未能满足。他便对此事一直惦念,耿耿于怀。终于有一天,他疯了。而口号曾呢,却毫发未损。后来,口号曾又调县联社任职,再后来转了行,做了检察院驻县联社监察室主任,直至退休。而今,口号曾在检察小区安度晚年。
作者简介:
南阳裔,邓潇泓,男,汉,生于1963年10月19日,湖南祁东人,中文本科学历。祁东县思源实验学校语文一级教师、县作协会员(副主席)、县诗词楹联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教师分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