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余辉,男,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湖南省视协纪录片专业委员会副会长兼秘书长,长期从事电视专题片、纪录片创作,担任撰稿、导演、摄像,多部片子获国内外电视奖。现为湖南广播电视台新闻中心高级编辑。

酉水河在湘西境内穿过了万千崇山峻岭,流经了无数土家山寨,在蜿蜒向东的大趋势下,最终与沅江相拥。
而今的酉水河因为中途有碗米坡等大大小小的水电站拦腰堵截,曾经的水流湍急、险像环生,已经被“高峡出平湖”所替代。只有当那高亢的“酉水号子”在空中响起时,劈天盖地、震撼人心的惊涛骇浪,才会挟裹着跌宕冲滩的木排,才会推动着艰难上滩的木船,穿透历史的云烟,呈现于时代的记事本上。
【浪尖上的壮歌】是系列电视纪录片【土家人】中的一集,曾经播出于中央电视台和湖南电视台。该片拍摄于一九九零年,反映的是湘西土家族人在酉水河上的放排生活。遥想当年青春正好的岁月,在一路跟拍并与十多位土家族汉子同吃同住同创作的一周时间里,我对土家族成年男性那种不遮不拦、直爽率真、粗犷豪放和纵情有趣的性格感触颇深。
因为要编一本有关纪录片的书,需要找一些老照片放进书里配合使用,我翻箱倒柜将一些老照片找了出来。那些照片没过塑,就是一大叠挤在一个大信封里。懂行的朋友曾经告诉我,照片一定要过塑才能保存长久,如果一大叠照片一张压一张的,时间久了照片之间就会粘连在一起,如果要硬生分开,很可能会损坏照片。
而这些老照片就是因为当年我图省事,而又忘性大,所以就这样让它们几十年来长久处于危险状态之中。不知道是当年洗照片的药水质量太好,还是三十二年的时间不算太久,总之,从信封里拿出来的照片,仿佛就像昨天才放进去一样,一点问题都没出。
翻开这叠照片,一组当年拍摄茅古斯的现场照片映入眼帘。茅古斯反映的是远古土家族先民的祭祀仪式。其中有一个情节应该是这样的:一群精壮的土家族男人,身穿稻草衣,手里拿着一根稻草编织的小臂粗细、三尺长短的棒棒,棒棒一头还用一小块红布包裹着,他们握住这些特制的棒棒,一头顶在自己大腿根部,有红布包裹着的那一头对着前方。在一定的节奏下,大家排成一溜,一边前行,一边通过自己的腰部、腹部的不断挺起、收进,使手握的那根棒棒不断朝前一耸一耸的。
这个情节表现的是土家人的生殖崇拜,也就是土家族男人通过这种实为对男女之间交媾行为的模仿,祈求心目中的神灵保佑自己生殖能力健康旺盛,保佑族人们都能开技散叶、子孙满堂。
尽管我出生于湘西、成长于湘西,但十多年间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对大山深处的那些民俗文化知之甚少。我从领导那里接手这部纪录片后,随即请教了当地民俗顾问,我基本上了解了土家人为什么对生殖崇拜怀有特殊的感情。当我知晓他们甚至可以当众模仿、表演、炫耀生殖祟拜后,我的心灵被震撼到了。
那种曾经被我这个迂腐的读书人列为不正经的“痞子行为”,按照民俗顾问提出的换一种思路来审视,竟然是如此的正面光鲜。我为生殖祟拜在湘西土家族聚居区有如此广泛的群众基础而惊讶,为茅古斯有如此強捍的生命力所折服。所以,我理所当然、别无选择地重视了这些情节的组织拍摄。
非常遗憾的是,我调动各方面技术力量,尽善尽美地反映出来的关于生殖祟拜的内容情节,在后期播出时因故被删减,我们花了很多功夫拍摄的情节只不过是轻描淡写而过,这似乎有悖于当初我和同伴们的判断和艺术追求。不管怎样,茅谷斯里那根高昂向上的棒棒,时常会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夫妻之间的性行为在我的认知里,从此就与生殖的伟大、繁衍的高尚联系在了一起。
我带领摄制团队随木排漂流酉水河的过程中,拍摄了一些排工即兴演唱山野情歌的场面。那些场面与河边用棒槌捶衣的大姐,与光屁股在水中扑腾的少年,与牵着水牛在河边洗澡的牧童,与夕阳西下金光闪烁的河水……形成了一系列野趣盎然又充满了诗情画意的情节片段。
记得有一首山歌现场录制时,设备出了问题,而我和同伴们当时并不知道。返回后在剪辑机房梳理镜头内容时才发现没有录好,音频出现了问题,虽想挽救却为时已晚。
我强烈地感觉到了那首山歌对于整个片子的重要意义,但却苦于不能重新组织现场录制,要知道三十多年前的交通条件、设备性能和资金支持,远不可与今日同语。但我实在又不想放弃那首山歌,于是我非常焦虑。
非常庆幸的是,父亲给我救了场。
父亲曾经是湘西当地歌舞团的作曲家,湘西少数民族的山野小调他都尽收脑海。所以,在了解到我的难处后,他毫不犹豫地答应帮我弥补遗憾。
我赶紧将笔记本上记录下来的那首歌词给了他。那首歌词是这样写的:“对山喊我老伯伯,千年铁树发嫩叶,拦中半腰砍一刀,几块贝壳接不赢。”
这首歌就是反映男女之间的性爱,它将隐喻和象征的艺术手法运用得炉火纯青,歌词无一个“性”字,但并不代表这首山歌不是讲性爱。将人类原始的性冲动和对性爱的描写,采取委婉的方式表达出来,而不是直接用露骨的言语来描述,这就是这首山歌的奇妙之处,也是我不愿放弃这首山歌的原因。
我强烈地预感到,即使没有土家汉子的现场演唱,如果将录音棚里录制的经过处理后的画外声音,配上合适的画面,仍然会有强烈的艺术穿透力。
父亲看了歌词后问我,什么时候进棚录制?我问父亲什么时候写好曲子?父亲说随口唱、直接录。我知道父亲音乐素养的积淀,知道创作一个山野小曲对于他来说不过小菜一碟。不过,我作为一名初出茅庐的年轻纪录片导演,不希望第一次接手如此重要的节目而出现任何纰漏,所以希望准备工作更充分一点。
父亲安慰我,要我放轻松,他说绝不会有问题的。
录制是在台里录音科机房进行的。当父亲对着话筒,不慌不忙地将那首山歌随意演绎完成后,录音师满脸惊诧地问我,这是从哪里请来的民间艺人?
或许父亲衣着朴素,以及与我语言交流时又是一口湘西方言,也难怪会给人以乡下民间艺人的感觉。我有些得意地说,他是我父亲。他也不是什么民间艺人,而是电台的音乐编辑。
现场一片唏嘘声,台里在场的几位工作人员,眼神里顿时齐刷刷地亮出了对前辈音乐家的敬仰之情。
父亲是和我同坐台里接送职工上下班的班车,大清早就来到电视台录音的。事成之后因为时间还早,父亲还要回单位上班,所以我就让他自己坐公交车回去了。
我白捡了一首给纪录片增色不少的山歌,还不用付一分钱辛苦费给父亲——当然父亲也不会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好处,这是那个时代大多数人的淳朴和厚道。父亲只是想帮我解决燃眉之急,除此之外别无杂念。
尽管电视台制作纪录片的经费很紧张,但经过繁琐的审批程序后,十元、二十元的稿费还是有能力支付的,但我就是没想到让人去走走那个程序。
三十多年前的老照片里,有一张特别吸引眼球,那张照片的主角是我。那是在片场休息时,我身披稻草衣学着茅古斯汉子们的样子去表现“生殖祟拜”。土家汉子拿的是一根棒棒,而摄制组的伙伴建议我将那种“生殖祟拜”的精神再发扬光大一点,于是我就准备拿两根棒棒接在一起。因为我只有两只手,所以顾了这头就顾不到那头。
正当我手忙脚乱之时,摄制组里一向不嫌事多的小向,顿时来了劲,他非常积极地出手相帮。小向也是土家族汉子,只不过比起那些身穿稻草衣的彪悍的土家族汉子来说,他显得瘦弱单薄多了。尽管如此,土家族男人在生殖崇拜的情景里,雄心是一致的,绝不会因为身材有区别、皮囊有大小而致雄心有不同。
正因为有小向替我握住两根棒棒的连接处,这样才顺利地有了那张留影的产生。我、棒棒与现在已成为了老向的小向,我们一起将当时的精彩瞬间定格,并且,那定格随着我今日的挖掘,或许还将“经久不衰”下去。
现如今我拿那张照片示人,有人看了说太刺激,有人看了说太痞,而我认为要用“太雄”来形容才名副其实——其实,雄还不止于此,之后的一九九二年,当时的广播电影电视部给予年度政府奖获奖纪录片主创人员,赴新加坡考察媒体的机会,而【浪尖上的壮歌】荣获了二等奖,我作为导演因此获得了那次出国机会。
单位按照有关方面的规定,还出资几百元让我整制了一套行头。在出囯还是稀罕事的时代,我就西装革履混迹于电视台考察团之中,有模有样出去见识了一下外面的世界,这在我漫长的职业生涯中也算是“雄事”一桩。
当然,我很清楚,因为酉水河雄,因为酉水河边那些土家族人雄,所以才有了【浪尖上的壮歌】那部纪录片的雄。
湘西酉水河,那满眼雄性十足的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