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宏观与微观下的时代线性及延伸
木言

俗世浮沉,时异势殊,潮起潮落中,芸芸命运是浪头一朵朵花沫,于翻飞覆灭里,从来身不由己者居多。关中牛先生的长篇小说《大戏坊》,以一种哲思的美学,选取了一段中华民族最为悲凉的抗战岁月为大背景,采用微观角度从关中东府一个叫留马邨的小地方介入,利用一个个小人物的性格与命运,成功映刻了一个宏观时代的大写影。然而作者并不满足于那个时代的那段特殊时期,而是将时代与人物这两个变量做了线性关系的铺陈,将其延伸到过去与未来的节点,一并巧妙地引出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该如何渗透传承的至关要问。
时代无疑是一个宏观的大课题,回顾这个课题,在关中牛先生的《大戏坊》中却变成一段历史。历史的舞台上,必然是一群人哄哄闹闹的悲喜。不同于时势造英雄的美梦,这群无名“英雄”,只是这段历史浪潮中,一个个身不由已的卑微弄儿——一如书中主角“四先生”,他并不关心政治,也不关心主义,秉持着万民向往的幸福生活是靠双手创造出来的理念,然而这样一个蛰伏在民间的知识分子,在国难当头的时刻,也无法高枕,被迫领着一群“庄稼戏子”,走上了抗战的前线。在乱军阵中,抗日民军集体跳崖殉国,他们几个“庄稼戏子”被日本人俘后侥幸捡了一条命,却被迫换上了伪军服装,被关在日本人的据点里苟且偷生。八路军端碉堡解救了他们这帮人,回乡后他又被故土当时的政府在“清算”时定为“汉奸”锒铛入狱……然而,发誓自此永远不再开口唱戏的四先生,在进村催捐的国军面前,为解救同住戏巷的几位女姓乡邻,开嗓唱了那难以启齿的龌龊戏文,最终,他不惜咬掉舌尖用一腔无奈与悲愤做出了无声的抗衡!新解放区开始土改,家大业大的四先生,又面临成为“地主”成分的囧境,即使他已故的父亲是个从未曾公开身份的地下共产党员,也难免其厄运。一路而来,他的个人命运一如他们手中提着的线戏偶子,被时代洪流卷挟着前行,何等悲凉灰怆。正所谓时代的一粒尘埃,落到每个普通人的身上,都是一座压断脊梁的大山,避无可避。

四先生的发妻大太太,是出身大户人家的千金之秀,用旧传统的“三从四德”去看,她有着那个时代女子应有的贤惠明德、知书达礼的修养。她一生为四先生生了七个女儿,为此心怀愧疚,主张自己的丈夫另娶小妾,以完成“传宗接代”的孝道。虽然四先生一再强调已经是民国了,娶小妾并不合法,她仍能搬出县令娶了三房姨太太的例子“强词夺理”百般劝说。读到这里,作为一个现代女性读者,我对这样一个旧时代女性是充满悲悯的,也是同情的,但上升不到憎恶,每个时期,女性都有各自无法避免的时代烙印,或无形,或无奈。大太太她是那一时代女性的缩影或者说“模范”,时至今日,或许她那“典型性”仍被当代人津津乐道,但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或许依旧无法觉醒,实为悲哀。如今的中国女性虽没了这些桎梏,却被所谓“独立”的思想主流所牵引,然仍不自知妇女独立之要义,并非单纯的经济地位抑或美其名曰所谓的“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褒奖便能诠释,而这独立,恰恰是奔忙之外思想精神上的自由及自我内在的重塑与丰盈。观茫茫人海,现代女性又有几人能在家庭与职场外抽离自身而脱离各类价值主导,从而去自省生命本身的意义?这便是时代与时代间的主流与意识看似迥异,本质无类的延伸。

小说戏巷中的寡妇周心慧,大胆且自由。二十五六岁年轻貌美的女子,带着一个儿子,即使放到现今,也很难再去追求一份真情,可周心慧偏偏要为自己争一争。她被几个男人惦记,却唯独心仪四先生已久。机缘巧合下,在那个危难时分,她不矫揉造作,不问是否终有结果,主动成就了与四先生的一段露水情缘。她的身上,在我看来,有一个男子的果敢与隐忍,亦不乏一个女子的纤柔与良善。她搬到四先生的上槐院后,并没有像寻常小妾那般争风吃醋,倒像个懂事明理的妹妹一样礼遇大太太,不多言语,不多计较,亲生的女儿在大太太的主持下,瞒天过海般换了别家的儿子以慰所谓的家门无后的缺憾。骨肉分离,对一个母亲而言无疑是悲痛的,可她忍着。后因时代变迁,民国末期一夫一妻制度推行,大太太也毫不犹豫地下了决断,但她却先她一步,清醒地认识到了将要发生的变局,主动退了出来。她搬离了上槐院,重新回到了她守寡时的老院子。那荒废苍凉的一切,在打扫的瞬间,又何尝不是她苍凉无奈的写照。她心知自己心中的丈夫四先生决然开不了口撵她走,她不能为难他,也不想为难大太太,唯有一条路,只剩为难她自己。一如她自己所言,自己选的这条路,不恨也不悔,时也命也,命也运也。然而,作者也并未让这个人物的悲剧性使命就此止步,这样一个超越时代意识的人物,最终为了安一颗他人担忧的心,决定要跟着一个残疾人过日子,悲剧的色彩由此更为浓重。

狼咬儿在书中是一个有“过程”的人。他的过程,是从一个农人“不开悟”到渐渐觉醒。他的好嗓子是因了小时候被狼伤所致,小小年纪下担起了一个角儿的重要位置。可他因为看上寡妇周心慧,妒忌恼羞使然,撂挑子拆班社,因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跟老母亲拌嘴闹出寻死上吊的笑话。可这样一个直肠子甚至幼稚的可爱人物,在后面却阴差阳错加入了八路军的队伍,承起了一个男人的担当和责任。路途上不惜卖掉那对庄稼人而言十分金贵的驴,给跟着自己的那伙庄稼戏子换取吃喝,亦不乏一个大义志士的风骨。后因解救救命恩人被迫入狱,几乎丢了一条命,其命与运也一直牵系着时代的剪影。纵观全书,狼咬儿是比四先生更为典型的庄户人,他的观念里,只有吃饱喝好,龟缩在村庄一隅,安稳平顺地过好自己的小日子,用他自己的话说:“小家小户不管咋折腾都是个穷光蛋,眼下这年头咋个先把日子往前掀才是大事,置不置地委实不是个啥紧火事情”。对于一个庄稼人,土地当然是心头一重,可对于狼咬儿,他所求的只是一个温饱,而非富足。这样一个人,起起落落在那如浪如潮的时代跌宕中,命运一波三折,终致其对人生有所“领悟”。
小说中张干大这个老男人颇具传奇色彩。他的过去鲜为人知,隐藏的身世背景及身份也鲜为人知,但他担负着一个男人“复仇”的使命,做了共产党的地下联络员。这个男人一辈子清醒,也明理,可最后被小人陈满仓出卖枉送了性命,是为可惜,也实为慨叹,可也只能做了时代大变迁的祭品。

相反,村庄混混陈满仓却是一个活得顺水顺风的特殊例子。然而,作者的笔锋戛然而止,没有交代这个人的结局,也并没有刻意去颂扬所谓轮回报应、善恶有头的老调说教,在读者看来,这正是此书开明高超之一——作者跳出了世俗观念的礼教与角度,“置身事外”,站在一个傍观者的位置上,做了一回回冷静客观的叙述。
总览全书,一个个活生生的小人物,完成了作者所构筑起来的那个大世界和大时代,可以说也随之完成了小说架构以小博大的意图。本书集开合于一体,既有大开的局面,又有大合的收拢。《大戏坊》人物的出场,是从一个四十左右的男人写起,中间次第延伸,以回溯的方式做了无形的插叙和倒叙,结局人物命运走向,作者只是寥寥几笔,读者便能顺着当时的时代变迁去揣摩,最终却可见一个大合的开放式的收尾。
《大戏坊》亦是一部新旧文字融合、新旧意境交织的作品。文字上,作者采用了关中东府特有的方言,加上传统白话,结合现代叙事手法,绘筑了此篇宏大繁盛的景从,启承转合之处顺畅自然,毫无违和,在语言文字的体验上,对于读者无疑是一场痛饮。正如前面所言,本书是时代与时代的连接及延伸,它返照着过往的弊根,也流转着眼下与其形似质同的神貌,而可追溯并沿索的那条纽带,便是任何时期任何时代都脱不开的一个主题——普通民众的合愿。他们是社会最基础的组成部分,同样也是最大的组成部分,他们的命运和所面对的现实,是时代最真实的一面镜子。

本书选取的这一群普通人,又何尝不是过去现在与未来的那一群群普通人?以小人物乃至毫不起眼的普通人写大世界,作者切入点的巧妙选择,也是一处值得同行们借鉴学习的好地方。
全书的色调可以说是灰色苍凉的,就连一个争强好胜、诡计多端的老媒旦最后都落了个上吊自杀的场景。而这色调,于开头便奠定了基础。作者写当地人爱戏,却鄙夷戏子这个行当。这种鄙夷,已经充分奠定了这群庄稼戏子在人群中更为卑微的生存状态。生存困境,是低层人物永恒的主题,而本书的文学价值之一,便是彻骨地剖析了一群群普通人的生存难题。原著里有这样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在崇尚诗书传家的落雁滩,多数村庄的人户,更是不屑于跟这些线户家联姻走亲。有道是,龟兹戏子,滚一床被子。其隐匿的诡秘指向自不待言”,夹缝里求生存的戏子不被待见,一群热爱线戏的庄稼人亦不被时代所容纳,愿景与现实总是难尽人意,喜好与生活也总背道而驰,理该被人尊仰敬重的乡绅四先生,于战场上目睹同类杀身成仁的惨烈悲壮,也只能放弃了“只管戏箱,不开口唱戏”的父训,开嗓唱了那一段可解救兄弟性命的大戏,甚至为解几名唱戏妇孺的困境,一度被逼唱出“炕头戏”,这样一个风清月明的知识分子,又是何错之有?世事弄人,这是一个人的悲哀,还是一个时代的苍凉?

说到这群唱戏的人,便不得不提东府这个留马邨的非遗文明——线偶。线偶的背后隐藏着这些提线开嗓的唱戏人,唱戏的人躲在帷布之后,而线偶却是台子上的一处明景。线偶在书中,完成了那群提线戏人的生命和故事,也传唱了农耕文明的悲歌。
然而,线偶在《大戏坊》中更多的是一个寄寓。它寄寓着这片土地上上演过的历史,寄寓着这片土地的人情风貌,也寄寓着一群群庄户人家悲喜交集的生命史。同时,它也是这片土地上一个非遗文明,更是一个又一个或许离当下渐行渐远的非遗文明。作者最后利用一个孩童再现“神谕通说”的传奇,又用一个“三十年后”做了传承的延伸,预示了这一文明于这片土地,将生生不息的远景与愿景,是作者对这一非遗文明乃至更多非遗文明的怜惜与不舍,是对传统文化的深情回眸,亦是对现代文明的眷注凝视,也寄托着作者对新旧文化糟粕与精华间去留的厚望。
而戏,在留马邨这个小地方,依然一代一代地唱着。唱戏的人们,唱着曾经的故事,也唱着自己的欢喜与哀愁。他们,又何尝不是台上那一个个被命运之神提着线的偶子?他们是戏人,更是无奈沧桑的一幕幕大戏!登台有时,落幕亦有时,不过都是时间及历史长河里短短的一瞬,是谓之:人如戏,戏如人!同样,戏坊,戏坊,充斥着时代与人物间,一场又一场苍凉惋怆的哀歌。


作者简介
姓名姬艳,笔名木言,小说创作热爱者,居江苏无锡。有作品散见于《延河》、《陕北文学》等期刊杂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