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烟火自多情
作者/韩丽萍
夕阳西下,晚霞洒在路边一排低矮的平房上,一颗高大的糖槭树,威严地矗立在房后,茂密的树叶覆盖了大半个屋顶,微风拂来,叶子刷拉拉地抖动,枝枝桠桠的缝隙飘出一缕缕炊烟,轻风一吹,烟雾就在小院里弥漫开来,袅袅娜娜,萦萦绕绕。
我和妈坐在小院的阴凉处,闻着这熟悉的烟火味,看着眼前被两条过道分割成两小块长满了杂草的空地,都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小院的主人是姨,七十岁了,面貌仍不失当年厂花的气质,走路脚步轻灵,说话干脆利落,做事心怀宽广,为人心地善良。从面貌和精气神上看,不过六十来岁。
此时姨正在厨房里忙着做饭,同时给我和妈住的屋烧炕。姨说即使是夏天,也不能睡凉炕,容易得病。姨是个心思缜密,感情细腻的人。
我每次从西安回到老家甘南,都是住在姨家,并把妈接来同住,这样既陪了妈,也陪了平时形影相吊的姨。姨非常高兴,天天为我们忙前忙后,做吃做喝。
姨和姨夫没有孩子。自从八年前姨夫不在,姨就一直孤独地守着这套院落,朝看霞飞暮听雨。有人劝姨改嫁,有人劝姨搬离这里以免勾起伤心。姨不肯,姨说,谁也比不上姨夫帅,谁也不能像姨夫那样宠她溺她,姨说,这里有姨夫的魂在守着她,护佑她,姨说,怕姨夫找不到回家的路。
没有了姨夫的小院,好像少了很多人。冬天北风飘飘,寒气拔拔,雪花酥软的铺满了地面,窗前一串串的脚印书写着无奈的坚强。
雪小时,姨瘦小的身影就弯着腰,拿着扫帚,把隐藏在雪下的道道还原出它的本来面目,这也是姨夫无数次走过的路。雪大时,小辈们就来了,院里会多出几个雪人。他们给雪人戴上小红帽,镶俩黑眼睛,再嵌入红唇,小院立刻有了生机,有了灵气,姨就会做上一桌好吃的好喝的,留小辈们吃饭。小辈们也乐于吃上姨做的饭菜,因为姨的厨艺很好,小辈们也趁此机会陪陪姨,时不时让冷清的小院热闹起来。
如果说冬天没有姨夫的小院有些凄凉、寥落,那么春天便是有姨夫无处不在的召唤。
姨夫在时,小院的春天便是多情的季节,冻土一开,姨夫就忙碌起来,把沉睡了一冬天的小园的土泛松、平整,不让它有一根杂草,然后备出垄台,种上几颗黄瓜、西红柿,几颗茄子辣椒,边边角角再种上几颗玉米豆角,再在边沿栽上花花草草,真正做到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小园在姨夫的手下像变魔术。种子从地里悄悄钻出来了,栽培的秧苗也都缓过神儿来,一颗颗幼苗像一个个小精灵,探头探脑地窥视这个充满魔力的世界。
各种秧苗在姨夫的精心打理下开始叫着劲地长。小园迅速地膨胀、层次分明起来,整个院子显得挤挤挨挨,空气却流淌着清新的味道。
最让姨夫开心的,莫过于各种蔬菜陆续下来的时节——顶花带刺的黄瓜,好像调皮的孩子在藤架上荡着秋千;红红的西红柿像一团团火焰在热烈地燃烧;紫黑的茄子发出幽幽暗暗的光芒;豆角在风里悠闲地摆动;玉米捋着绣花丝线一样的胡须俯瞰风景,而边边角角的花草则各吐芬芳,时不时在小院撩起淡淡的幽香。
每到这时,姨夫就乐不可支,到处打电话,让亲朋好友们来分享他的丰收果实,当然,他一定会把第一个摘下来的黄瓜西红柿给姨吃。
姨夫就这么简单地幸福着,快乐着,他高大魁梧的身影一直在这蓬蓬勃勃、绿意盎然的小院里晃动;一直在这浅浅的平常日子中穿梭,姨的幸福就在这小院里滋长、拉长。
姨夫总是乐颠颠的,他很满足于他的退休生活。他常说这社会多好,退休在家还拿着几千块钱的工资,姨则把话题跃上一个高度,说,是啊,我们都在享受着国家发展的好处。
然而,生活不仅仅有诗和远方,还有苟且,有深不见底的黑洞。那年,小院的春天充斥着黯淡、神伤,黝黑的土地失去了色彩,荒芜的杂草霸占了往昔的满园春色。它的主人再也不能触摸它的每寸肌肤;再也不能和它们风雨兼程;再也不能和它们窃窃私语,一起编织小院的故事。
姨变成了一只孤雁,盘旋在空中,砥砺没人为她遮风挡雨的明天,只有这个姨夫无处不在的小院,和她相依为命。
光阴,是揉碾喜怒哀乐的磨盘。转年,春天又揽携长风吹到小院。小辈们说,小院不能没有灵魂,于是,每年的春天,小辈们就七手八脚的来泛园子、种地。松软油黑的土地又换发出它固有的活力和光泽,小园又恢复了姨夫在时的欣欣向荣。
去年,姨的小园撂荒了,她不让种了,她说太给大家添麻烦了,小辈们拗不过她,不得不作罢。就这样,小园成了杂草的乐园。后来有一次姨在微信里跟我说,苗和草的感觉真是不一样,满院的荒草太凄凉了,还说,小园没种,感觉心里空唠唠的,好像缺点什么。
天渐渐暗了下来,妈的两眼依然盯着小院的空地,我这里思绪天马行空,只听姨的大嗓门一声吆喝“吃饭了。”
我搀扶起妈,慢慢的向屋里走去。
桌子上放着电饼铛,锅里铺着煎鱼煎肉,旁边放着生菜、地瓜片和菠菜。这些都是妈爱吃的,姨比我更了解妈的喜好,有时姨开玩笑说妈,年轻时你是我姐,老了你是我妈。姨说的还真是那么回事。
锅里的肉冒出油,泛起泡泡,滋啦滋啦响。姨翻着肉片、鱼,把煎好的肉夹到妈的碗里,又夹起一条鱼,摘去刺,放到妈碗里。
妈低头边吃边喃喃地说:“菜地种上吧,再不种就晚了,别撂荒,可惜了。”
姨继续翻着肉片,沉思片刻说:“种,明天种。”
妈一直忧郁的表情露出了笑容,妈说:“这才叫日子。”
我说:“如果姨夫在,已经种完了。”
姨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如果你姨夫在,我们早就买房子了,不过不是楼房,而是在郊外买一套院落,你姨夫喜欢土地,他规划的可美:院里栽几颗果树,种菜种花,养鸟养鱼,再养两条狗,打造一座属于自己的世外桃源。
我说:“姨夫走八年了,八年时间,我们身边的生活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呀,如果姨夫在,你们重返西安,看看西安的变化有多大。”
姨说:“是呀,远的不说,就说咱甘南县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我说:“是呀,我每次回来都看见它在悄悄地变——四通八达的公路,鳞次栉比的高楼,广场上载歌载舞的大爷大妈等等,这一切不都是国家经济发展、人民生活水平不断提高的体现吗?就拿咱们家来说,八年,添了四台车。”
我话锋一转,又说:“唉,哪有那么多如果呀,人生没有回头路,未来可期不可知。”
姨说:“所以要珍惜眼前的生活,没有过不去的坎,只有享不了的福。”说完,姨撂下筷子,眼睛投向窗外,默不作声了。
我知道,姨的心里在规划着小园的明天。
夕阳,早已落到了西山的那头,明天,又是一个新的太阳。
韩丽萍,58岁,原籍黑龙江省甘南县,现居西安。《陕西作家摇篮》杂志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