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锁 红 绫
文/王玉权
昨夜竟梦见了锁姐和绫姐。醒后依然历历在目,真是极少有的体验,令人骇异。通常梦醒后大都零碎模糊,记不真切的。
女孩子大凡到了十五六岁,情窦初开又不失天真烂熳的孩子气,是最可爱的一段时光。
我那时六七岁,记事了。
绫姐像变戏法,围兜一抖,桌上滚了一小堆嫩菱。我欢叫着,拿起一个就啃。
锁姐用她白皙的指头戳向我的肚脐眼,笑得前俯后仰。
小呆瓜,菱背硬,菱肚软,朝菱的肚脐眼剥吔。你看你,光身子没一根布纱,晒得黑猴似的。又点了我的颈后好吃塘,格格地笑得更厉害了。
哇,这么深,这么黑!
疯丫头,净拿小弟开心。来,别睬她,把嘴张开,一颗嫩菱米送到了我嘴里。
好吃啵?
好吃!甜。像荸荠。
嗯,这堆嫩菱,你慢慢吃。锁子,走,我们翻老菱去喽。
我这两个姐姐,红绫是对门秦家的二姑娘。小锁是庄南头唐家的独女。她们年纪相仿,都十五六岁。
也许是缘分吧,红绫姐特喜欢我。那时我又瘦又小,精乎若鳅的,晒得黝黑,真是只丑小鸭。而绫姐亭亭玉立,瓜子脸,桃花腮,两条油黑的长辫子,庄人都夸她标致。
绫姐和小锁很要好,像一个娘养的姊妹俩,常带我去唐家玩。真是缘分,锁姐也很喜欢我。两个小姑娘对了拐,嘻笑打闹,说悄悄话,甚至脱换衣裳,都不背我。常支使我接接拿拿的,有时还征求我的意见,一点不见外。
锁姐说,我穿这衣裳,好看不?
我拍着小手说,好看!
她们佮搽一瓶雪花膏,绫姐常贴近我的脸说,姐香不?
香!香姐姐!
锁姐也贴着我的脸,问,我呢?
香!锁姐香!
她们听了,相互抚掌大笑。把我抱起来,又亲又揉。探我的膈肢窝,痒痒的,笑得我喘不过气来。
锁姐个子矮些,她面如满月,贝齿红唇,皮色白皙,爱笑好动。活脱脱的一洋瓷娃娃,好可爱。
奇怪,同顶一个大太阳,她怎么就晒不黑呢?我想,只有一个答案,天生丽质。
顾庄北有红绫,南有小锁,一个苗条挺拔,一个玲珑娇小,在诸多农家妹子里,可谓出类拔萃。
唐家院子较大。南面用碎砖垒有花台。两株梔子树,叶茂枝荣。枝桠间扣有许多红布条。开起花来,那叫一个盛,真是香飘十里,通庄都氤氲在梔香的氛围中。
还有一些月季、蔷薇,最多的是凤仙花。入夏,玛垴红,翡翠绿,水晶紫,寿山黄,宝石蓝,珍珠白,五颜六色,争奇斗艳。蜂飞蝶舞,嗡嗡嘤嘤。
凤仙花,我们那叫凤球球。簇簇,串串,团团,真盛哪!尤以红色为多,血红,猩红,正红,粉红,浅红,淡红,风姿绰约,撩人心弦。
姑娘媳妇为什么喜欢它?种它,省心;看它,开心;採它,实用。她们摘下各色花瓣,加上家家都用的明矾(那时无自来水,用来澄淀河水饮用的)捣烂后,裹上苎麻叶,包手包脚。过了一夜,会留下红甲。据说,栽秧薅草,可保手脚不烂。既保健又时尚,成了年年岁岁的保留花种,农家女热衷于此,乐此不疲。
凤仙花,花中贱品。乡下篱边,墙角,随处可见。它无人侍弄,偏偏长得轰轰烈烈,丛花如簇。像极了农家的野孩子,靠老天恩赐的阳光空气雨露,勃勃地生长。顶着如火骄阳,从不显委顿状,泼得很。
我那绫姐和锁姐,正如两株凤仙。小小年纪便随大人一起,下田栽秧薅草,经风历雨了。大妈大嫂们弯了一天腰,不时捶着背,妈呀娘的喊着又酸又累。她们从不,好像她们的腰是橡皮筋做的,弹性十足。
中午,大太阳炽熬熬的,大人歇晌,她们不憩不休。把我找来,朝小桌上一抱,端出捣好的花泥,命令我伸出双手,一个包左手,一个包右手,嘻嘻哈哈地忙活开了。
她们兴致勃勃地挑一点花泥敷在我的小指甲上,用苎麻叶一包,白棉线三划两绕,不松不紧,银牙一咬,打结完事。动作娴熟利索,几乎同时完成。尽管外面热浪滚滾,那花泥敷在指甲上凉阴阴的,好舒服。
两个姐姐相互击掌,开怀大笑,牵着我的手,欣赏她们的杰作。
我正欲下地,她们眼疾手快,又把我抬到大桌上。扒掉鞋子,命我伸出双脚。交换了位置,一个包右脚趾,一个包左脚趾。就这样如法炮制,也几乎同时包好。那棉线我用劲也扯不断,她们却轻而易举地咬断了。我惊异于她们的牙齿像剪刀似的锋利,神了!
她们欢呼着,格格地笑着,轮流着把我举起。我任其摆布,成了两个少女恶作剧的玩具、道具。我也傻乎乎地笑着,看着双手上十个绿包,双脚上十个绿包,真好玩。那样子肯定滑稽透了。
两个少女,调皮,任性。
这温馨的一幕,刻在记忆中几十年了,随着时光荏苒,不但没有褪色,反而如醇酿,益发芳香,绵久。忆起来令人醺然,充盈着温情,美好。
小锁,红绫,恰如两株凤仙。乡野的花乡野的Y,调皮得可爱,任性得鲜亮。
唐家的两棵梔子树,每当盛花期,开了的,朵朵白玉;半开的,犹抱琵琶;未开的,青葱娴静。那香,如汪曾祺形容的碰鼻子香,熏天熏地熏人。香得野,香得浓,香得汪洋恣肆。
每年此时,是两个少女最疯的时候。
一大早,含露采撷那些开了的,半开的,每天总要采摘满满的一柳篮。她们像两只喜蛛精,(人们把蜘蛛通常叫作喜蛛),挨家逐户派送,施展神奇的魔力,把顾庄织成一幅硕大的欢乐网,摆下氤氲四野的大香阵。
我自然是最积极的一个,跑前跑后地乐颠着。呼朋唤友,引来一众细丫头,鼻涕小伙,组成一队喽啰兵,簇拥着两个花王,在巷子里穿梭,好不热闹。
陆大娘,天生的趣人。头上被她们栽了好些白梔子,红月季,花婆子还故意地扭动腰肢,引得人们一阵阵的哄笑。颇有点红楼里刘姥姥的样子。
走街串巷,一路走,落下一路家乡甜美的小调。两只喜蛛一唱一和,且听
哎~格格哟一一栀子香㖸歪,手拿秧把隔趟栽哟隔趟栽!一一一哎~格格哟一一细妹子疯㖸歪,月里嫦娥随我来哟随我来一一一~~~
人们胸前佩着,鬓边插着,衣襟挂着,帐上悬着,盆中养着。是时,东方霞光万道,家家炊烟袅袅,人气直冲九霄。好一似
仙女散花凡间现,
冲天香阵透顾庄。
什么娉婷,袅娜,那是柔弱的深闺小姐,农家妹和她们不搭界。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赋》中有一段出色的描写: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先秦文学中,有此一段近乎白话的浅近文字,实在稀缺,简直是奇迹!借来形容我的红绫姐也不为过。
她的美,就这么令人难以说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打补丁的衣裳穿在她身上,也格格棱正的,就是与众不同,就是耐看。大妈们每每忍不住用双手捧着她的脸,啧啧地夸奖,这小妞怎生得这么好的唦?太标致了!
锁姐呢,唐家独女,自是宝贝。有点任性,但绝不矫情。璞玉一块,心肠要多热有多热。娇巧的锁姐,笑起来顶好看。唇线的柔美精致,是天生的。配以红唇贝齿,笑起来,拿魂!直如宋玉所写,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就是有那么点味儿。
啊,天造地设的兰心蕙质,人间尤物。
她俩像极了梔子花,天然生就熏人的奇香。无半点做作,淳朴,纯洁。歌喉如天之籁,高旷,甜美,嘹亮。
灼灼芳华,两朵梔子!
难忘童年时光。自信修来的缘分,能得到两位异姓姐姐的宠溺。自上学后,便很少和她们照面了。
大约1953年左右,我十二三岁,姐姐们该二十开外了。锁姐看中了庄上的志愿兵复退军人秦协兴,婚后去了云南昆明。从此,黄鹤一去不复返,音信杳无,至今无从谋面。
此后数年,假期时,曾到唐家探访。发现梔子树已枯萎,心甚骇然。
这种树,生命力是很强大的。怎么这样呢?怎么这样呢?不由心中嗟叹良久。莫非冥冥之中,显了什么灵异?
唉!人去,树凋,花谢!
红绫姐不久也嫁到了三垛河南。
人世忽忽,岁月匆匆。我在外求学、工作,她也很少回娘家。正所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隔了几十年,约摸1985年左右,一次在三垛镇上邂逅绫姐。她一把攥紧我的手,摇了又摇,喜极而泣。左一声兄弟,右一声舅舅,竟无语哽咽。过了好一阵,才絮絮地诉说她几十年来的悲辛,幸福。
看上去,才五十多,红颜已改,鬓边巳然有了丝丝白发。我不禁鼻酸眼湿,伤感不已。她执意要我去她家作客,一旁的姐夫也竭力怂恿。其情之真,令人不忍拒绝。
正说着,一只花蝴蝶似的少女翩然而至。绫姐赶忙拉住她,一迭连声地催她叫舅舅。
哟,活脱脱当年的小红绫呦!克隆的吧?怎这么像啊!姑娘一脸惊喜,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一点不认生,一把捉住我的手,亲热地摇着、叫着,口口声声舅舅,舅舅,一团火啊,炽热得烫人。
......
往事不堪回首。每忆起,又温馨又心酸。那声声醉人的舅舅,那一脸灿烂的笑容,永远定格在记忆中了。
写罢,心中暖流涌动,双眼迷离泛潮。
凤仙,花如锦;梔子,香如故。
梦中,温馨,甜美;梦外,怅然,伤感。
借苏子金句作结: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