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净身出户
文/周良阔
辛苦了半生的张天诚,本想可以安享晚年了,结果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竟被老伴儿赶出家门,而且还是净身出户,怎不叫人心寒呢。
今年六十五岁张天成,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小时候因母亲去世较早,对母亲也没什么印象,他和父亲相依为命。可就在他八岁那年,父亲也因病突然过世了。从此,他成了一名失去双亲的孤儿,从小就寄宿在表叔家生活。十四、五岁起跟着家人下地干活,农闲的时候,就拜师学习砌砖抹灰的泥瓦匠手艺。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在表叔家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远近乡邻那些嫌贫爱富的姑娘们,没有一个愿意嫁给这个寄人篱下的孤儿,他又成了一名三十好几还没娶到媳妇儿的光棍汉。老在亲戚家蹉跎岁月也不是个滋味,他索性随大伙儿去东南沿海打工。
凭借自己早年间学会的泥瓦匠手艺,张天诚在工地上渐渐占稳了脚跟。加之他为人老实,做工又勤劳,深受老板的器重。包工头看他孤身一人,而且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就想着为他介绍个对象。工地有位年轻寡妇,丈夫在包工头以前的工地因工死亡。见寡妇独自带着两个孩子,生活相当艰难,包工头就留下她在工地食堂洗菜做饭,女人便将两个年幼的孩子送回老家的学校读书。
包工头告诉张天诚,这个女人勤劳持家,是个会过日子的娘们,问他要不要与她交往?老张吱吱唔唔,木讷了半天才说让包工头替他做主。于是在包工头的安排下,老张与那寡妇正式见面。包工头分别为两人作了介绍,老张这才得知那个女人名叫田秀芝。
张天诚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女人,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看上去却显得年轻而干练。两个眼角虽有些细纹,但人们不经意也看不出来。这个田秀芝五官端正,眉毛粗壮,身板结实硬朗,绝对是块劳动持家的好材料。
张天诚曾听人说起过,这个女人性格强势,做事风风火火,有板有眼。反观他自己呢,则相貌平平,皮肤黝黑,脸部暗沉而毫无光泽,甚至还有点偏黄。田秀芝从包工头那儿了解到张天诚为人憨厚老实,做事认真细致,腿脚勤快,又有一把泥瓦匠好手艺,挣钱养家糊口应该不成问题。所以虽初次见面交谈,女人就有些王八看绿豆,兑上眼了。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果然不假。于是乎,双方很快便一拍即合,没过多久就在工地上领证安家了。
经过多年在工地上打拼,两人的腰包早已鼓胀起来,于工地附近的银行存下了一大笔积蓄。张天诚以前弯驼的腰板,似乎因存款的日积月累而逐渐挺直了。正当夫妻俩打工挣钱一路高歌时,田秀芝却突然提出年底要回家翻盖新房。老张的意思还想在工地坚持干几年,除了为儿子们挣够盖房娶亲的用度外,顺便也积攒一点养老的棺材本钱。
可田秀芝等不及啦,因为两个孩子渐渐长大,盖房娶儿媳是每位父母一生当中的头等大事,谁也无法躲过去,否则,即便老去进了阴曹地府,也会死不冥目。张天成仔细想想也对,这样可以结束打工的漂泊生活,从此有个安稳固定的居所了。于是,拗不过老婆的张天诚,就跟着田秀芝返回乡下,正式入赘到她家。
家里突然来了个陌生男人,还老看到妈妈亲昵地与他窃窃私语有说有笑,两个半大小子心中自然很不高兴,他们觉得这个后爹抢走了自己的母亲,也抢走了深深的母爱。于是,就千方百计地想要赶走张天诚。此后,两个淘气的孩子经常在学校里和社会上惹事生非,不是故意偷拿同学的东西,就是同校外陌生人打群架。一时间搞得天怒人怨,众人皆避而远之。每次都是张天诚出面解决,和风细雨地给人家赔礼道歉,还花钱赔偿他人的物品。可孩子们并不领情,对他依然充满敌意。
田秀芝看到张天诚对这俩孩子永远有操不完的心,无论他们在外干了什么坏事,他都和蔼可亲地对孩子进行循循善诱,但却得不到孩子们半点理解与尊重。她有些气不过孩子们的所作所为,真是恨铁不成钢,便多次含着泪对老张说,想要给他怀一个亲生的孩子,哪怕去做试管婴儿也行。
可老张一听就急了,关爱地说道:“秀芝,这几年你身体一直不好,家里经济又不宽裕,咱们没有必要再要孩子了。不管两个孩子对我咋样,我一直把他们当亲生的看待,付出再多心血也要把他们养大成人。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相信他们长大以后为人父母之时,一定会感悟到父辈们的种种艰辛。至于你想给我生个孩子了,我看就算了吧!亲不亲生的都无所谓,如果他不思上进不学好,亲生的也会成为不孝子孙!”
此后,老张使出浑身解数拚命努力地赚钱,田秀芝勤俭持家安排有度,不仅家境彻底好转,而且还为孩子们将来结婚,提前盖好六间砖瓦房。可两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刚刚初中毕业就辍学,一天到晚除了打游戏,就是闲在家中没事干。好不容易又熬过了两三年,田秀芝怕孩子老闲在家中,会惯出好吃懒做的坏毛病,就急急忙忙给他们物色对象,希望借未来的儿媳妇之手,敦促儿子早日走上正道,靠勤劳的双手发家致富。
为给不争气的儿子说媳妇儿,老俩口在彩礼方面没少花费钱,楞把几十年的积蓄花了个精光,最终让儿子们如愿以偿,三年内,两个儿媳妇先后住进早已建好的新房中。解决了孩子们成家的人生大事,相当于肩头的担子卸去了一大半,张天诚和老伴儿田秀芝总算长舒了一口气。接下来只要儿子儿媳恩爱和谐,勤扒苦挣,老两口就乐观其成,心满意足了。
从三十年前与田秀芝组成半路夫妻的家庭起,最初抱着搭伙过日子心态的张天诚,一路走来不乏艰难辛酸,但夫妻俩感情几十年始终如一,相互携手相互扶持,终于走到今天这般美好光景。想来完全可以安稳地终老一生,也算是个幸福美满的结局了。
从那以后,张天诚和老伴儿在田间劳作之余,经常漫步于夕阳底下,不时感慨地发愁即将到来的晚年生活用度。平生积攒的那些钱,已被盖新房和娶儿媳等家事“洗劫”一空。正当老两口为晚年养老而愁眉不展的时候,一笔房屋拆迁款不期而至,让他们顿感绝处逢生,雪中送碳。
自从儿子儿媳结婚搬进新房之后,老两口仍住在老房子中,平时空空荡荡,缺少人气。恰在此时,因高速铁路修建而路过他家,政府相关部门为修路占地,来动员他家拆迁老房子。经过双方讨价还价,最后拿到了30多万的房屋补偿款。老两口高兴得合不拢嘴,心想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简直来得太及时了,有了这笔钱,真的可以无忧无虑地安享晚年了。
哪知,这笔意外之财的拆迁款,却让平静的家庭起了纷争。两个儿子天天轮番找老人索要,儿媳们也时时找田秀芝哭闹。为公平起见,田秀芝主张人人有份,拆迁款大家均摊。可儿子、媳们却不同意张天诚参与分配,认为他是半道加人的外姓人,没有资格享受这笔祖屋拆迁款。
家庭陷入没完没了无休止的争吵之中,田秀芝也因为急火攻心而突然病倒。送医院就治之后,医生检查出田秀芝得了癌症,而且还是晚期!老张怕妻子一时接受不了这个残酷事实,就与医生护士商量瞒着病情,告诉田秀芝只是有点儿贫血,加强一下营养即可痊愈。虽然张天诚每天强颜欢笑地安慰老伴儿,但最终还是被田秀芝知道了实情。
考虑到将不久于人世,田秀芝的心情糟透到了极点,天天嚷着吵着要出院回家,说闻不惯医院里各种气味,住着也没有家里习惯和舒服,其实就是舍不得花那个续命不了几天的冤枉钱。医生和老张坚持不同意田秀芝出院,可儿子儿媳却赞同母亲的意见。最后,老张拗不过妻子执意要回家,就匆匆忙忙带着田秀芝回家静养了。
回家一个多月,在老张的细心照料下,田秀芝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田秀芝却毫无征兆地向老张提出了离婚要求。张天诚一听,顿时吓了一大跳,瞬间愣住了,结结巴巴地问道:“几十年风风雨雨都熬过来了,如今已是老夫老妻,怎么突然赶起时髦要离婚?是我哪点照顾不周?还是你病久了脑子糊涂啦?”
田秀芝双眼噙着热泪,当着孩子们的面对张天诚说道:“我们这对半路夫妻,说到底也没有多深的感情,如今为这几十万拆迁款,家里闹得不可开交。我这个做母亲的,胳膊子不能往外拐,那三十万拆迁款不能分给你,全部留给儿子儿媳们。我这辈子命苦,一生也没带给孩子们什么财富,这笔拆迁款权当我临终前留给他们的念响吧。天诚,我们离婚吧,你还回自己老家去。如今老房子已拆了,这里再也没你住的地方啦!”
老张一听老泪纵横,心中早已凉透半截,茫然不知所措地埋怨道:“人们都说一夜夫妻还百日恩哩。我之所以不愿离开这里,并不是稀罕那点拆迁款,是舍不得咱俩之间三十年的感情。想当初咱们那么困难都一步步挺过来了,如今老了老了,我却换来个净身出户,想想都让人寒心!都说最毒妇人心,到今儿我才知道,无论我对你和孩子们付出多少真情和心血,却始终走进不了你们的内心,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局外人!想想这么些年的过往,我不过是你家的一个佣人,一个从不计取报酬的免费长工!”
离婚后,张天诚无所依赖地回到了原籍老家。虽说离开了几十年,但表弟表妹们对他依然如故。亲不亲,家乡人,侄儿侄女们不仅帮他把老屋修缮了,还不断送来油盐米面、衣服棉被等生活物资。当地驻村扶贫干部闻讯,纷纷前来嘘寒问暖,还给他上了“贫困五保户”档案,让他不但有个住得舒适的地方,每月还可领到国家和政府发放的养老补助金。
虽说日子过得安稳舒心了,但孤独始终伴随着张天诚,他无时无刻不惦记着田秀芝的病情,可以说日思夜想,牵肠挂肚。有一天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就下床翻看两人曾经的结婚证和离婚证书。在行李箱的夹层里,他突然发现一个发黄的信封。拆开一看,里面竟有一本以他名字储蓄的存折和两页纸的信,一看那歪瓜劣爪的笔迹,就知道是田秀芝写给他的:
“老伴儿,我知道自己要先你而去了。感谢你这三十多年对我们孤儿寡母的关爱和照顾,嫁给你,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可我那两个忘恩负义没良心的孩子,死死盯上了那笔老屋拆迁款,他们背着你我商量着,日后要把你扫地出门而露宿街头,所以我不得不以这种方式把你轰走。
你是我的爱人,也是我们一家的恩人,真遗憾不能陪你相伴到老。这里有一笔积蓄,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万,是我前夫死后得到的赔偿款存银行连本带息积累下来的,原本用来我们晚年养老,如今我已经用不上了,全留给你吧。老伴儿,一定要善待自己,坚持好好地生活下去。如果有来生,我还想嫁给你...妻,田秀芝。2019年9月9日”
老张看完之后痛彻心菲,泣不成声,他把信纸连同信封一起久久捂在胸口,悲戚地对天长啸:“苍天啦,大地啊,救救我的老伴儿吧,我不要她的钱,只想和她相依相伴到永久...”
张天诚动身去田秀芝家,想把她接到自己家里养病。刚到前妻家的村口,就听人说田秀芝已去世多时了。张天诚闻听后伤心欲绝,立即打道回府,并在家中为前妻立了个牌位供奉。而他则连续几天不吃不喝,从此便一病不起。
等到表弟表妹及堂侄们赶到他家时,张天诚早已气绝身亡。人们在他装束一新的口袋中,发现了一张社会福利院开具的捐款证明和一封遗书。遗书上这样写道:“金钱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已把钱捐给那些活着而需要帮助的人们了,但愿社会福利院的孤儿们能健康成长。我死后,亲人们不必伤心劳神地为我破费安葬,我在人间净身出户,那在阴间也净身入户。亲爱的老伴儿,我之所以多活了这大半年,完全是因为有了你在,如今你已离开人世,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追随你而去...”
作者简介:
周良阔,建筑工程师,BIM项目高级管理师。笔名迷奇梦蝶,著有长篇小说《蜀山异闻录》、《激情燃烧的年代》、《命运交响曲》三部。在《中国乡村》、《九天文学》、《当代文学家》、《三湘文学》、《似水年华》等刊物与平台发表短篇纯文学作品数十篇。其中,《无缘无故 我成了别人的爸爸》获《中国乡村》杂志2021年第二季度征文小说一等奖,《不留遗憾》获《当代文学家》2021年金秋杯金奖,《山村童话》获《三湘文学》杂志2020年首届全国征文大赛小说组第三名,《淘汰》在北大荒文学馆举办的《相约耕读美文人生》网络大赛中荣获四等奖。《给爱一个坚守的理由》入选《2021文艺年鉴》(北京燕山出版社)一书,并获《似水年华》杂志社“优秀作者”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