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百花香
文/李学强
那年,十四岁的丁诺东躲西藏,只为了不去上学,连带我也被家里和老师安排找过他好多次。那时丁诺对我说:“我是真的不想上学,上不下去了,你看我家庭这样子,在学校被看不起还要被欺负,没意思我想出去打工赚钱。”我说:“就是因为你家庭这样子你才更要上学,不然说难听话,你家庭很难改变。”然而最为关系最好的朋友,我也没能把他劝回去上学。
丁诺的父亲在青年时跟着生产队挣公分,去挖水渠把一条腿砸断了,家庭困难,要瘸一辈子。在村里媒人的介绍下,娶了一个脑子不好的媳妇,那女人在出生时高烧不退,脑子烧坏了。丁诺的奶奶在他出生时已经八十岁并且耳聋,而爷爷在他出生前就去世好几年了。大伯和他父亲因为一块水田分了家后,老死不相往来。因为他奶奶年轻时过于刁钻和强势,这样家庭出生的他在村里也极少享受过村里人的小恩小惠。我们在孩提时,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知道我们买零食吃时候丁诺总说自己不想吃,除此之外他和我们一样快乐。慢慢长大,我们几个发小都对丁诺格外照顾。我们上初中可以坐十块钱的面包车直接到学校,或者徒步翻一个小时的山,然后坐一块钱的公交车到学校,在父母的授意下,我在初中前两年都没坐过面包车,和我同行的永远有丁诺。
初一开学不久,那天吃饭时丁诺问我:“你家一个月收入是多少?”我问:“怎么了?”他说:“我们班通知了可以申请助学金,要填这些详细资料。”我说:“我们班还没有通知,等我打电话给我爸爸问一下,顺便帮你问了。”他点点头。过了一个星期,丁诺被他们班的同学打了,我和几个发小找到他说:“晚上去宿舍打回来。”丁诺有些迷茫,没说话,晚上回宿舍我们几个发小去到丁诺他们宿舍,把打人的那个打了一顿,第二天学校就找到我们几个打架的。政教主任让我们所有人按照做俯卧撑的姿势趴着,然后让我们交代前因后果,我和几个发小顿时一懵,我们也不知道那人为什么打丁诺。丁诺说:“是那人打他,然后我们帮他打回来了。”老师又问那同学:“你干什么打人?”那人说:“我看到丁诺的助学金申请表上写着家庭收入为零,我想着这不是为了助学金骗人呢嘛,然后我就在全班大声说‘你们快来看,丁诺为了助学金在表上骗人哦’,然后我又看见了他的家庭情况,他写了他母亲是弱智,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就笑了起来,然后丁诺就瞪我,我当时挺不高兴的,就踢了他几脚。”主任怔怔的看着那个学生,后面只是教育我们,就不了了之了。
期末,助学金评定,丁诺是一批。升学后,丁诺时不时听到同学们关于他家庭无关好坏的讨论,他开始在吃饭时候跑去校外的河边哭,慢慢的,开始逃课……
初三,我开始坐面包车去上学。我上高一那年,过年寒假,再见到丁诺时,原本瘦小的他在我们这群人里已经是最壮的了,我们都说方言,而他时不时会不自觉地讲普通话。丁诺自己说,早知道念完初中再去打工,广东流水线初中毕业的一个月工资要比他们高八百块。过完年,我们还没开学,丁诺便收拾行李和我们告别了,他嘱咐我们好好念书,握笔的手总要比拧螺丝的手好看。
高中毕业,丁诺的奶奶去世,请客那几天,他逢人便跪,此时他已经有些刚毅,没掉一滴眼泪。到人下葬,客散场后,他看着傻笑的母亲和呆滞的父亲,狠狠地哭了一场便走了。我很幸运地考上大学,开学前我父亲母亲支持我去旅游,说长长见识,我特意去的深圳。
我到深圳玩了一周,临走的两天联系了丁诺。我买了些水果之类到丁诺的租房里,开门便是一张双人床,我沿着缝隙往里走,看了一下,只得把水果放地上。他说:“吃点什么?”我问:“这能做饭?”他说:“我女朋友一会儿下班了,买回来吃就成。”我说:“都可以,买点酒,今晚和你喝一个。”他点点头便给他女朋友打电话。他女朋友回来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那晚我和他喝了很多酒,他重复最多的话就是让我好好读书。
大学寒假回家,吃饭时父亲提起丁诺已经回家一个月了。晚上在丁诺家喝酒,他说那个姑娘(他前女友)的父亲重病,骗了他三万块钱,然后分手了。我问:“你告她了没?可以把钱追回来的。”他看着我说:“算了吧,也是挺可怜的一姑娘,全家都骑在她脖子上吸血。而且,她和我在一起这几年也挺不容易的。”我说不出话来。他说他不会去深圳了,这些年他攒的钱除去生活开支,就是他母亲每个月的药钱,所以这样再攒几年可以盖房子了。那是正月十五,我在家和父母看着央视的元宵晚会,突然接到丁诺的电话,他母亲误喝了农药,我父亲立即和我一同赶往丁诺家,他母亲躺在床上口吐白沫地挣扎,他父亲鼻青脸肿躺在地上,额头上还流着血,我和我父亲也没多想。
半个月后,丁诺的母亲没了,抢救医疗费用也把他掏空了。他家,父子两人魂也没了。丁诺放了一笔钱离开了家,他父亲最大的开支成了酒钱,半夜村里常常能听到如狼的嚎声。丁诺没有再去深圳,反而全国跑,除了每月会寄给我父亲转交给他父亲的钱外,自己却流浪在各个城市的流水线,得过且过,后面,和我们也断了联系,我们试图找过,但没有结果。
再听到丁诺的消息时,我已有不错的工作,也刚刚结婚,家庭幸福。然而这个消息是不幸的,丁诺带着他儿子回来安葬他妻子。我震惊了,他居然结婚生子了,但……他妻子死于第二个孩子难产。见到他,我已经快认不出他来了,我问他:“你这次回来不走了吧。”他皱起眉头:“要走的,处理完事情就走,我是不会走这个地方生活的。”我说:“你父亲快已经六十多了,这没人照顾阿,他一个老人……”丁诺打断我:“就是因为他,所以我不会在这里生活,我每个月给他的钱,他可以生存,我就尽到孝道了。”我愣愣地看着他,说不出来话。后面他和我交换了联系方式,他便又走了。
直到前些年,丁诺的父亲去世,我才又见到他。丁诺要去他父亲母亲坟上看看,让我和他一起去,到了山上,他便开始在坟周围锄草、松土,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便也跟着他一起。松完土后,我坐着歇气喝水,他拿出了一包花种,对我说:“我母亲生前很喜欢话,但是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花,所以我买了一包百花的种子。”说完便开始撒。撒完后,他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在这里生活吗?”我看着他,他说:“我知道吗?我妈妈很疼我,我知道她傻,但是,她不会连饮料和农药都分不清。”我顿时一怔,他眼含泪光说:“这里,我不会回来了,清明忌日的时候,帮我上来磕两个头。”我点点头,丁诺走了,我想起了他母亲喝农药那晚,他父亲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
来年清明,我去上坟,丁诺家坟前百花香。
作者简介:
李学强,男,汉族,大学本科在读,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