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荷兰的大师们

王家新：荷兰的大师们精华热点

22-10-31 11:03 54227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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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重读米沃什

当瓦雷里在高贵的法兰西学院“计算着诗的音节”，

米沃什说他却在“别的地方”（占领时期的华沙？）

在探照灯扫过的地方，“头发根竖起来

耳朵捕捉着搜捕的声音……”

这就是为什么他和他曾经心仪的大师不同。

纯诗？就算是一个梦吧。他首先得睁大他的眼睛：

“街上机关枪在扫射，子弹把鹅卵石打得蹦起来，

就像豪猪身上长的箭刺……”

2022，4

“悲伤时代的伟大诗人”

——和哈尔科夫诗人谢尔希·扎丹

悲伤时代的伟大诗人，

谈论着希望，

是为了使他们的防线不至于崩溃。

他也不会放下他的诗，至少

他可以向一只飞落在战壕边的黑色画眉

交流歌唱的技艺。

2022，7

在杜甫“北征”途中

在杜甫“北征”途中，是否真有一只猛虎

跳立在他的面前，

嘶吼一声，令苍崖碎裂？

多年前我怀疑这一点，现在我信了。

现实，给了一个诗人

虚构的权力。

2022，8

荷兰的大师们

我们看到的不是战争，雷霆争斗，城堡地窖里的酷刑，

是范·迪克晶亮的葡萄，饱满的桃子，易碎而不朽的中国瓷器

和倒映在花锻桌布上的荷兰干酪切开时的金黄亮色，

是威廉·克莱兹·海达的刚出水的带柠檬的牡蛎，

弗兰斯·哈尔斯的咧嘴笑的孩童和快乐酒徒，

是伦勃朗的充满无比信任和温情的犹太新娘，

维米尔的安静专注的倒牛奶的厨房女仆

和那个扭头望向我们的戴珍珠耳坠的少女……

荷兰黄金时代的大师们，我在一个残酷的年代走向你们，

炮火、疫情和每日的沮丧让我知道了

什么才是我们的拯救。

我好像就是一个落水者（那里有更多的落水者！）

再次游向你们——

游向德·文尼画笔下的

那从倾斜的船侧

向我们伸出手来的渔夫……

2022，3，阿姆斯特丹

“致敬保罗·策兰”：基弗在巴黎的展览

装载烧焦石头的手推车

玻璃柜里的集中营

铅灰色的布满巨大伤痕的画布上

粘满枯褐色的止血蕨草……

这是在巴黎，一座废弃皇宫内的大型展览

一个从第三帝国冒烟的砖窑里

逃出来的画家诗人

他是在向保罗·策兰致敬吗

七月的空气更炽烈了

北极圈里的冰融化

这里，烫人的水泥大街上布满影子

远处传来加油站排队司机的一声咒骂

而我的视线从带着弓形箭头的

乌克兰地图上移开

我们看不见的黑色太阳群在我们上空燃烧

2022，7

简·赫斯菲尔德来信

“谢谢你翻译了我的诗，

我很珍惜。”

“不过，我深感无力。

一个人能做的事情，几滴盐，

很快就过去了。”

“……在那时，我们还年轻，事情还可以

朝着公平、自由和包容的方向发展。

我们至少还可以投票。

……现在，我颤抖了。”

“你还记得米沃什晚年的那首诗吗？

一个人靠运气和毅力活到了漫长生命的尽头，

他死前认为他早年的记忆，尤其是

那些噩梦

将与他一起消失。

两天后，一切又开始了——飓风，火山，战争。”

是的，一切又开始了，甚至更糟，

更可怕，

我们也无处可去，

那就让我们继续写诗，

几滴盐

一阵痉挛

或是一丝微风。

2022，9，11，纽约长岛

注：简·赫斯菲尔德（Jane Hirshfield），美国当代著名女诗人。

在我们这个时代（组诗选节）

在我们这个时代

在我们这个时代，

有一些火炮以美丽的花朵命名，比如“康乃馨”……

还有一些集中营掩藏在

纯洁的白桦树林里。

语言问题

哈尔科夫的诗人扎丹拒绝了许多标签。

但他说：“即使你写情诗但用乌克兰语写，

那也是政治性的。”

醒来

一觉醒来，我听到窗外的一阵鸟语，

好像是在说“小心，小心，小心，小心……”

而另一棵树上的回应“别急，别急，别急，别急……”

好嘛，我在心里说，这些鸟儿

和我们一起叽叽喳喳地

进入了一个新世纪。

“真理在大炮的射程内”

——这是这些日子里人们最爱引用的一句话。

没有大炮的诗人，你们的真理又在哪里？

四只小天鹅

在圣彼得堡，

四只小天鹅在舞台上优美地起舞，

而一位妇女抱肩走出了剧院。

也许，她就是另一个阿赫玛托娃，

她的耻辱在寒风中燃烧。

四只美丽的小天鹅，你们继续跳吧，

弓起你们颤抖的脚尖，

在基辅救护车的呼啸和敖德萨

冲天火光的映照下！

帝国诗

帝国诗首先是一个版图问题

或篇幅问题。

帝国诗在选择它的作者和展开方式。

不是某某大帝的骑兵、坦克、伞兵，

是布罗茨基，他有那么一点语言的沙文主义，

只是他的力气不够；

是沃尔科特，是他万余行的《奥麦罗斯》，

是那经过了一路艰辛跋涉

终于到达我们心灵的

几朵“拍岸浪花”……

是曼德尔施塔姆迸散的马蹄铁，是杜甫眼中

野鼠拱出的一堆白骨；

是策兰的被分开书写的青草，

是圣-琼·佩斯在飞沙走石中绷紧的

词语的最后帐蓬……

一位女士回忆马里乌波尔

我甚至不在乎毁坏的房子，我贷款买来的电视机，

它们在战争面前不值一提。

我只是怀念冬天的时候

留在藤上的冻葡萄的苦味，混合着

来自千家万户的淡淡煤烟味，

夏天，这里则充满了期待已久的

雨水冲刷尘埃的气息，

而到了春天……对不起，

我们已没有了春天。

昨夜我又梦到去海边，那一道长长的斜坡，

但现在我才注意到路上的那些树，

那一棵一棵的，幽灵般的，有些

还半烧焦了的树……

我感到他们也在注视我，

但只能在梦中了。

他们说布罗茨基如是说

他们说布罗茨基如是说：

“如果一位诗人对社会有任何义务，

那就是写好诗。”

这话不错，也完全可以这样说。

只是，我亲爱的诗人们，

请不要把这当借口！

1937年，奥登……

1937年，奥登写下《西班牙》：

“昨天是向落日的祈祷。今天是斗争。”

1938年，他来到中国抗日战场，

边写前线报道，边完成他的战时十四行组诗；

然后，他竟然离开危难中的欧洲

移民去了美国。

他不再是一位英雄诗人了吗？

他背叛了他的誓言吗？也许，是他路过布鲁塞尔

在美术馆看到的勃鲁盖尔的一幅画

惊醒了他：伊卡洛斯

从天上坠入了水中，他听到了那呼喊，

但是有一只船仍需要静静地航行。

2022，3-7

王家新，诗人，批评家、翻译家，1957年生于湖北丹江口，高中毕业后下放劳动，1978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先后出版诗集、诗个批评、诗论随笔、译诗集三十多种，并编选出版有多部中外现当代诗选，为当代最有广泛、持久影响的重要诗人之一，其全部写作被视为“中国当代诗歌的启示录”（吴晓东语）。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发表和出版，多次应邀参加国际诗歌节和文学交流活动，在国外一些大学讲学、做驻校诗人。曾获多种国内外诗歌奖、诗学批评奖和翻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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