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刘虹,男,四川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红牌罚》(国家图书馆收藏)《狼城乱》《机关科长》等三百万字。编剧电影《柿子树下》。
1
三生堂,又名育婴堂,位于凤凰山下洲河之北,机构专门收养中国弃婴,承办这个堂的是高鼻梁蓝眼睛G国人。公元一九三二年前后,因无力抚养年幼的女儿,婆婆先后将三个姑姑送去了那里。我父亲因是家里惟一的男婴被侥幸留了下来。
解放后,G国人被驱除出境,婆婆即刻前去寻亲,据周围居民传言:送去那里的婴儿,聪明乖巧的被送往了G国,一般的婴儿被取了内脏。传言的理由是,解放后,在地下密室的镪水缸里发现许多小儿的毛发。
三生堂的内幕,民间流传甚多,有说是家慈善机构,有说是国际科研单位,有说是G国黑帮组织以献爱心为幌子,干的是贩卖婴儿器官的罪恶勾当。
人世间总有千奇百种的巧合,我后来的居住地就在离三生堂不远的白岩寺。每次路过这里,嗅着黄桷树散发的淡淡幽香,我就在想,我的亲人曾经生活在这里,这地下、土壤、畦角里,是否埋葬得有我前辈的骨植?当年我的婆婆在这里演绎了怎样的骨肉分离?
婆婆离开我三十年了,总想给她写点什么,但一直无从下笔,眼看着2022年的清明节到了,我也到了退休的年龄,欠下的这笔文债不能再拖了,加之媒体有了感受时代变化的征文,便有了这篇小说。
距今三十年前,也就是婆婆离开这个世界的头一天,发生了一件怪事儿。那是个星期天的晚上,我在母亲那儿度过周末回来,正准备入睡,忽然从卫生间传来一阵响声,声音清脆高吭带着久久的尾音,在深夜显得特别刺耳。主卧与卫生间中间隔了客厅、饭厅和厨房,我赶过去一看,原来卫生间里的香皂盒子掉地上了,是半个空盒子,颜色呈粉红色。
我很纳闷,卫生间窗户临山,是关着的,风是进不来的,耗子刚被借来的猫赶走,好好的香皂盒子咋从明水管上掉地上了呢?带着这种疑惑回到卧室,忽然门外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听得人心惊胆颤,我看眼墙上的挂钟已是深夜12点。我打开门一看是母亲。这个时间点见到母亲,我的神经绷紧着,果然母亲气喘吁吁地告诉我,婆婆不行了...
难怪香皂盒子平白无故掉地上,按照量子力学的说法,宇宙间有一种看不见的暗物质,她们承载着情感密码的传递,那个香皂盒就是危急中的婆婆向亲人发出的讯号。这样的经历我有过,每当心情不好或重病缠身时,生我的人或我生的人,就会感应到,并且立即得到回应。我和母亲乘坐厂里派来的吉普车连夜赶到离市区一百公里外的红花镇。见到婆婆时,她已处于弥留之际。84岁高龄的婆婆因骨折长期卧床,肺部严重感染,主治医生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没能将婆婆从阎王爷身边夺回来...
我拉着婆婆老树皮一样手,漫卷的悲伤将我环绕。记忆中的婆婆虽然年寿已高,但她身体一直硬朗着呀,怎么一场骨折就要了她的命!
婆婆呼吸困难,整个房间回旋着她“嚯嚯”的喘息声,医学上叫死亡“咆哮”。声响很大好像整个房间都在颤动。此刻我除了难过、悲伤更多的是内疚和悔恨。
——婆婆入院期间,没有一个亲人参与护理。
——婆婆在这个祖孙四代的大家庭没得到应有待遇。
——因办公室姓吴的主任不准假,我不曾前来护理过婆婆,没有亲人照料的病情陡转,这里面有没有人为的因素?
六十年人生阅历告诫我,因时空受限,世界上很多谜团是没法解开的,只能靠推理和想像抵达真实。比如柯南道尔的逻辑推理,中医望闻问切的表求里症,德布罗意的微观粒子物质波。我的愚钝让我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细节:年逾古稀的老人,生命的灯盏随时都可能熄灭。如果我真的在乎婆婆的安危,就应该从她骨折的那一天关注起。
母亲告诉我,婆婆股骨骨折后大县的几家医院都不接受,母亲只好将婆婆拉回老家治疗。因要照顾刚出生的孙子,母亲选择了离开。母亲离开红花镇前,花钱雇了四个护工轮番照顾婆婆,谁料竟然成了这个样子。
婆婆骨折那天,巧合是三弟的儿子刚出时,婆婆去顶楼晾铺盖,据邻居说,她嘴里念叨着英的名字,忽然一脚踏空摔成了骨折。
迎来了四世同堂,按理当祖祖了应该感到高兴,难不成婆婆感到危机的逼近:活了这么久了,成家里的累赘了,或是又想英姑姑了。后来我想,尽管大家都忙,但有谁真的关注过这位被岁月榨干的老人?!
从婆婆的遭遇,我展开联想:我发现掌控命运的神在己而非天,不然何来奋斗。比如我的八字,天生缺金,从相生相克论,我不适合南方,南方的火克金,中原属土,土生金,所以凡事儿我往中间靠,正是这中间害了我,婆婆入院我去找吴主任请假,他张扬起一副鼻子、绷起一副黑脸冷冷说,找王副主任。这对冤家,到了我这儿成了一家。我对泡脸无须的王副主任说明来意,他泛泛和脸一样白的眼仁,憋起一副娘娘腔调说,你不是能写会说吗?看你怎么求我,哼。然后扭着女人似的屁股离去。看来中立也不是良策,于是我选择了闭关,把自己和讨厌的环境隔应着。我从此成了闷葫芦。三十岁的我在单位的地位,就是婆婆在家的地位。
我悟出一个道理:一个团体,都有敬畏的一个人,和用来挤兑的一个人,以保持团队的平衡,好比自然界的生物链,以保持生态的平衡。我发现的这个定律,适合生活、娱乐、职场,没有践踏的受众,何来高高的在上者。婆婆在家里的地位,就是我在房产开发公司的命格。在遭遇提职、加薪、分房的多次挫败后,我找到了释放冲动的出口,也找到制衡的武器,——文学,扬善的力量,惩恶的工具,尽管显得软弱。
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环游地球八十天的福克、茅奖获得者李佩甫笔下的丢。这些登场的主角,唤醒了我!
回望走过的路,我应该庆幸!我找到了文学。文学,你是我向世界发声的话筒,你是装点在我卑贱身躯上的一盏灯,文学呀,你是我悸动生命里的一条河!文学啊,您让我成为精神世界的王者!我公司原来的莫总,也就是专门让我享受被挤兑待遇的莫总,便是按照《职场惑影》里设置的场景,完成了演绎,体面的锒铛入狱。这就是文学。文学啊,你才有能力为婆婆唱一曲挽歌。
我从婆婆的遭遇,衍生了我对不公正的对抗,延展对环境的对抗,这是我失败的成因。
婆婆是一面凹透镜,在她乜斜的光线中,我看到了时光的漫长。
2
婆婆性格是懦弱的,但她的行为是勤苦的,她的一生契合了“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她像一架机器,一生的享受只有劳作。每天天没亮,婆婆就开始了一天的忙碌,煮好早饭伺候完我们吃喝,她才搜刮完残汤剩炙,然后扛起锄头上山。
这是我极不舒心的时间段,一是母亲总是偏心地给我盛一大碗稀饭,这无形中挤兑了婆婆的饭食,上世纪七十年代,粮食是按定量配置的,我每月定量十八斤,父母都是工厂的干部,每人每月定量二十五斤,婆婆是家属也只有十八斤。或许是身体欠佳或是工作不顺心,父亲总会在清晨发一通无名火,他训斥的对象是婆婆。他发火时声音很大,整栋楼都能听见他对婆婆的训斥和不满。
那是我蹲茅坑时,面对蹲成一排的茅友,最感羞耻、难堪、尴尬的时光,因为我的家丑在整个宿舍楼暴露无遗。最让我难过的是,婆婆不像别的老人,会反抗和抗争,她总是像做错了事儿一样,理亏了一样,这让我想到了祥林嫂。
我给婆婆想好了台词:
你为啥对我这个态度?
你懂不懂中国人最基本的孝道?
我说得口干舌燥,婆婆总是淡淡一笑,那幽怨的目光告诉我,说:“你爸好赖是个科长,总得给他点面子啊。”。我说:“科长在您面前啥也不是。”婆婆目光说:“听你妈讲,他那个竞争对手当了副厂长,压了他一头,他心里的火没处撒。”这句话,让我不能应答。婆婆又说:“男人难人,不容易,要是打仗,脑袋都别裤腰带上呢。”
男人不易,两头不易,既要顾及工作,又要顾到家里。好在后院还算平稳,单位呢就堵头上脑了,干活儿不少,获得的不多,这把年纪了还是办事员一啷当。吴主任的小舅子都当上项目副经理了,王副主任的相好已是后勤副科长了,想起公司就郁闷,我心灰了意冷了,上班也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了。
一天,吴主任对我说,闷葫芦,去把会议室打扫了。我没应答,只在早已经预备好的大白本子上写上,喏。吴主任又说,清洁工走了,今后光荣而体面的厕所活儿赏你了。我愣了愣,又在大白本子上写上:匝。这是我在单位的常态。持久的不说话总得发泄呀!于是我拿起搁置已久的笔,自然婆婆成了我关注的形象。父亲为啥对婆婆这样,从后来母亲含混的述说中我才知道,当时,送三生堂的本来是体弱多病的父亲,是爷爷暗中掉了包。这也为今天的遭遇埋下了隐患。
为从母亲嘴里获取更多婆婆的信息,我埋怨母亲早餐时,不该偏心眼给我盛上满碗的稀饭,克扣了家人。母亲明显撒谎说,你正在长身体,得多吃点儿。我说,为啥不能克扣其他人。母亲无言以对,我说不能欺负老实人,不然您老了我也这样。母亲呵斥道,反了天啦。趁母亲去拿鞭子之机,我溜掉了。第二天、三天,我绝食了。这可急坏了母亲,她便再也不敢克扣婆婆的早饭了。
我乘胜追击,了解到婆婆的身世:婆婆十八岁从青龙场嫁到城里。爷爷在解放前是洲河边的一个纤夫,一场瘟疫要了他的命。为还爷爷治病欠下的债,婆婆将仅有的一处木板房变卖,又将仅有的儿子送给了亲戚,这个家就散了。
咆哮声越来越大,母亲陪着一溜医护人员走了进来。一阵例行检查后,母亲随医护人员离去。屋里又只剩下我和婆婆,想起婆婆一生的坎坷和苦难,我也只能安慰她,说:“婆婆,您有啥嘱咐,我一定牢记。”
此刻,父亲已是副厂长了,看来对亲人发火是男人冲向阵地的进军号角。他出差远在澳大利亚,母亲正在财务室缴纳相关费用。病房里的我是家里的全权代表。我静静等候着婆婆的临终嘱托。我越是焦急地等待,婆婆的话匣子就一直不打开,我哪里知道婆婆正使出浑身解数,在奈何桥、黄泉路、离恨天与死神决斗啊!
为给婆婆助力,闷葫芦的我,破天荒地亮开嗓门,引吭高歌:
彼岸花叶难寻见,三途河畔孙为伴,奈何桥头横刀立,三生石上风云起,愁云欲遮忆当年,转眼残冬已霜天,快驾轻舟度千年,今生相逢情难断;
俯在婆婆的耳旁,我惊奇的发现,弥留中的婆婆有了回应,她老树皮一样的手将我的手握住,我恍惚听见她老人家的绝唱:
叶落花开红满天,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果实不相见,人间不为情再续,缘分已绝生死怨,今生相识为那般,奈何桥头花自残。
......
婆婆沉重的呼吸,让我感觉到婆婆正凭借顽强的毅力和病魔展开激烈抗争!我暗暗祈祷,婆婆您快好起来,从今后我一定好好孝敬您。
婆婆对家族的贡献,和她得到的待遇没法提及。家里煮饭洗衣洗碗、劈柴踩煤等脏活儿累活儿全是她承包了的;她在山间、河畔开垦的自留地,保住了一家人的菜篮子;她不顾年迈的身体在“五.七”挣钱下苦力,她是全厂公认的赚钱机器......
所以在弥留之际,我想尽量满足老人的愿望。
我说:“婆婆,您有什么话就说吧,我一定...照办。”
婆婆喏喏着“英...英”
我赶紧问:“...英啥...”
这时,母亲进到屋里。婆婆喘气声更大了。母亲伏在婆婆耳边嘀咕一阵,婆婆微微动了动,眼泪涌了出来。
或许母亲的到来,让婆婆产生了某种幻觉,在我完全被伤感和悲戚沉侵之时,忽然婆婆大喊一声,“英...”
我对母亲说:“婆婆一直念叨英,该不是解放前送到三生堂的姑姑吧。”
张人英是我大姑的全称,英是她的小名。一九三二年,军阀割据,防区林立,军阀们在各自的地盘巧设名目,横征暴敛,一年征税达十四次之多,有的税征到了2013年。老百姓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婆婆是在英三岁时送走的,前面两个女儿一个刚生下地,一个才三个月,都因实在养不活儿直接送去了三生堂,第三个女儿英养了三岁,因爷爷的忽然离世,生活陷入绝境,万般无奈又才送去了堂里,自然婆婆对英姑姑的感情深些。
随着母亲的一声哀嚎,我回过头去,看见婆婆好像完成了一桩重要的临终嘱咐,面容由微红到晃白最好到腊黄,像睡着了一样,安祥地去了。
3
婆婆含混不清的遗言,承载了我一生的使命。因我工作在大县,平常又嗜好收集故事,加之父母远在红花,我就把寻亲的重任扛在了肩上,虽然此前我曾与婆婆一道登上去G国的客机。当再次踏上寻亲的路途时,严酷的现实告诉我,人海茫茫,时空转换,我去哪儿寻找姑姑的身影啊!
在地方志办公室碰了壁后,我来到三生堂的旧址,洲河北岸凤凰山南。那颗高大的明显衰老的黄桷树,仿佛是一位世纪老人,注视着人间百态,茂盛的枝叶下是一条通往凤凰山的小路,路旁便是三生堂的旧址,一幢倒塌了半扇的旧式建筑,被黄桷树纵横的枝叶缝中穿过,这里已经找不到烟火的痕迹。我知道这里有个从未谋面的亲戚万婆婆,她是我二姨没有血缘的姐姐,左右环顾见一位老人正在地里锄草,我便向老者说明了来意,或许见我诚实,老者放下锄头,将我带到靠东头的万家。黄桷树下住有七、八户菜农,农房多是三楼一底,页岩砖砌筑坡屋面结构。来到万家,老者向我介绍说,一位在三生堂当过嬷嬷的妇女,也就是七十二岁的万婆婆,是这里唯一的证人。我欣喜地禀告了我和万婆婆的亲戚关系,老者遗憾的告诉我,万婆婆前些年中了风,已经卧病在床不能说话了。她的孙女儿倒还热情,知道我的来历后,记下了我的电话和地址,说如果哪天奶奶能说话了,就通知我。我也记下了这个称得上表侄女儿的名字和单位,她是市二中的中学语文教师,叫万莹莹。看上去万莹莹二十二、三岁的年纪。身材瘦小,对人很热情,属于会说话,情商很高那种女子。
寻找姑姑的工作只好暂告一段落,因为在大县再也找不到有关和五十年前三生堂有关的线索了。母亲叮嘱我把工作干好,日子过好,才是婆婆最大的心愿。
我将精力集中在办公室工作上,没完没了的炮制公文,干不完的会议服务,接不完的电话,时间就在这琐粹的事务中度过,除了头上添加的白发,事业毫无进展,二弟已经是贸易学校的科长,三弟做生意发了财,我感到了恐慌,难道真的将办事员当到老当到死吗?工作不得劲儿,我想到了文学,可是这几年运气真是遭透了,写作很不顺,投出去的稿子全都石沉大海。我怀疑自己不是搞文学的料,决定放下武器,缴械投降。
而我的同事呢?吴主任就要荣升副总经理了,王副主任的老婆从企业调都了事业单位,我妻子还在印刷厂,两位主任的孩子读的是重点小学,我的女儿读的是一般小学,住房就更不能比了,他们住的是套房,我住的是顶楼的偏厦,家具装修就更没法比了,他们全是进口家电,高档装修,我那房子是清水房,连冰箱也没有。王副主任提拔前是火头军,我耍的是笔杆子,这一对比,笔杆子真不如锅铲子,我愤恨地将手中的笔杆子咂个稀巴烂,还踏上一脚,发誓再不写东西了。但当吴大主任一声令下,爬(格子)!为了活下去,我还得从地下捡起笔杆子,吹了吹,伏案继续。忽然,我又将这笔砸地下,从抽屉里拿出一支新笔。
人要活下去,总得找到安慰自己的法子,这方面阿Q是老师,他住在破庙里还空想女人呢,我比他强,再怎么我有女人有女儿有个家,但最近发觉我的这个女人有了新动向,有了红杏欲出的苗头,但我又没逮着把柄,且经我初步认定,出墙的对象就在我周围,老天爷啊!你说我这是过的啥日子呀。虽说妻子黄芳是印刷厂的女工,那可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呀,她还有个绰号“十里香”。我发觉自从黄芳嫁给我,王副主任对我态度明显有了好转,居然给我出主意,争取分个套房。我是闷葫芦,自然找领导诉求的事儿就落在黄芳的肩上。经王副主任暗示,我和黄芳找了公司经理,诉苦的事儿全落在黄芳肩上,终于如愿,我住上了两室一间的套房。人虽住进去了,黄芳对我的态度变了,她更嫌弃我了,最后达成协议,今后各顾各。女儿被妻子送到外婆家,下班后对着空捞捞的家,我再次感到了危机。时间一天天过去,每分每秒都敲打着我的心,不能总这么耗着,得想点正经事儿呀,不然我拿啥给精神找营养。为麻醉自己,为转移出墙给我带来的绝望,婆婆的嘱咐就涌上心头,便找母亲商量对策。
母亲告诉我,现在生活好了,才有心思寻亲,要在旧社会几乎天天上演家庭破败,妻离子散的悲剧,一个人出生后,在一个完整的家庭顺利长大的少之又少,她工作过的棉纺厂,十有七八个都是在残缺家庭长大的,不是父亲早亡,就是生母改嫁,不是自己被抱养就是兄弟姐妹送了人的,骨肉分离是经常的事儿。母亲也有同样遭遇。她和父亲的遭遇有很多相似之处。父亲到了他铁山的大伯家,遭到大伯母的虐待,常常读完私塾回家吃不到晚饭,实在饿得不行,刚8岁的父亲就打着赤脚走十几个小时的山路,来到大县寻找当佣人的婆婆。母亲讲,父亲从铁山步行到了城里已经是深夜,肚子饿得不行,眼看就要晕倒,恰巧株市街有户人家办丧事儿,机巧的父亲混在坐夜的大人堆里偷偷当了回孝子贤孙,领了两个馒头,才把饥肠辘辘的肚子填饱。
父亲东打听西寻找总算在柴市街找到了婆婆。婆婆给多户人家当过佣人,最后在姓杜的老板家安顿了下来。母子相见真是百感交集,留下父亲吃了两顿饱饭后,婆婆托人送父亲到了一家铁匠铺当起了童工,铁匠铺倒闭后到了染布厂,最后到了酿酒厂,直到大县解放,父亲到了国营洲河钢铁厂当了一名工人。由于父亲勤学苦干舍得出力,很快入党提干,不久就当上了科长,再后来到了红花钢铁厂当了副厂长。最后以市工业局局长身份退休。
说到这里,母亲眼眨眨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父亲的故事说到这里,关于母亲和婆婆的故事,接下来会有更多的表述,这样对寻找英长辈有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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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暇之余,我一不喜欢花草,二又逢赌必输,才又拿起书回归阅读,这份嗜好其实从幼年就开始了,并不是我多喜欢,是因为童年太寂寞。我四到十六岁那段山区时光,是母亲的故事让我的生活变了样,《一只绣花鞋》《夜明珠》《傻女婿》让我明白思想是肉体之花,肉体是理想炼狱,理想是灵魂桎梏;高尔基的《在人间》插上了我疯狂的翅膀,梦想着有写出名著的那一天。盛着这个梦的兴奋、我坚持、中断、挫折、继续,几经波折,终于让我的名字再次印在了报刊上,居然是省级报刊的长篇连载。《凤山文学》的主编发现了我,当着另一个作者夸赞了我,好像发现了一位潜伏的伟大作家,把我激动得快要泪下。打那后,我坚持拿起了笔,发誓无论遇到一百份退稿,无论被认为天份很少,我只有一个信念——坚持。这样坚持,也是一份无奈,快五十的我,老办事员的我,总得给自己一个体面,对世人也有个解释的理由。终于在熬过了最为艰难的时期,被几家出版机构枪毙的长篇小说《红牌罚》出版了,还被国家图书馆收藏了。一时我上了电视,上了报纸。从那一刻起,我发誓我要乘胜追击,将写作进行下去。就创作而言,写熟悉的事儿无疑是成功的捷径。婆婆的往事我有了大致掌握,母亲的故事我知道不多。为收集母亲的故事,我耍了点小聪明,家里需要我干重活儿时,我拿这个要挟她。
母亲的父亲也就是亲外公,是胡家场的一个保长,在官场混迹久了,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将家里的钱财输了个净光,欠了一勾子搭一肋巴的外债。外婆一气之下,早登极乐去了。外公将外婆留下的四姊妹全送了人,自己则看破红尘云游四海去了。作为老三的母亲被送到城里任家当过继的女儿,大姐送给青龙场钱家当了童养媳,二姐送给了凤凰山曾家,幺妹送到了金垭的孙家。
母亲过继给任家后,命运得到了好转,一是任家夫妇没有子女,拿母亲当亲闺女待,二是任家是做绸缎生意的,家境殷实,可是好景不长,民国二十年初,四川军阀刘司令为阻止红军入川,入驻大县,军阀的驻扎,使得任家的绸缎庄负担不起军费的分摊,被迫关门破产,任家夫妇也一病不起,不久离开了人世。为了活下去,母亲在二姐的帮衬下来到了彭家。当起了带引弟弟妹妹的重任。
母亲告诉我,那段时间很不适应背上背个、手里牵个,怀里还抱个过继弟妹的生活,稍有差池就会挨打,甚至不给饭吃。母亲就老往山上二姨家跑,哭着闹着不回彭家。二姨已嫁了人,生活的磨难让成熟起来,毕竟他比母亲大几岁,安慰母亲说无娘儿天照顾,一切都会好起了的。
彭家已经有了三个子女,人口还在不断增加,母亲在彭家过的啥日子,可以想像。好在孩子是吃长饭的,岁月再难,也会过去,几年后迎来了大县的和平解放。母亲光荣地成为国营大县棉纺厂的一名女工。棉纺厂位于洲河对岸,从主城区南门口乘船半小时就能到达。我知道洲河与连接陕西的荔枝古道、四川大县的洲河、渠县的渠江、重庆的嘉陵江构建了旧时的交通枢纽,当年就有北方的棉花和大县的草纸“一条白龙入川,一条黄龙出川”之说。母亲告诉我,红军就是在洲河打败了四川军阀,军阀刘司令就是从南门口乘船到了三里坪,然后逃到了大竹。母亲说,洲河在解放前常常浑浊,一到解放,整条河变得碧绿透青,像一条玉带将山城环抱。关于洲河,民间有一句诗是这样描写的“凤凰山上望大城,洲河弯弯向南撑,揽腰抱城穿梭去,山也青来水也明。”母亲工作没几年,大县地区行政专署号召轻工业支援重工业,母亲报名由棉纺厂来到了离城十几里地的洲河铁厂。经婆婆撮合,母亲和父亲喜结连理,结束了孤独无依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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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县是在周边县市提前解放的,地方志上忽略了一个细节,但我心里清楚,我婆婆立下过功劳。
原来婆婆帮佣的那家财主是首善人家,大县的修桥补路,接济穷苦人,都留下他的功德。解放后才知道,这家姓杜的商人隐蔽身份是中共地下党交通员,当年红三十军从凤凰山花鸡公梁上,强攻翠屏路直捣黄龙寺,都是杜老板提供的刘司令驻军布防图,而向红军提供这份重要情报的则是我婆婆。
杜老板因身份特殊不便出门,就想到我了婆婆,婆婆以收购野味为借口,将情报送给了隐蔽在凤凰山揽月寺的红军地下交通站,从而完成了击溃国民党驻军的艰巨任务。当时的情景是,婆婆穿着粗布阴淡蓝衣裤,头发上盘了一个结,背了个半大的背篼出了门。路过西门时,应对白军检查的理由是,东门上做粮油生意的杜善人让她上山收野物!出城检查是很严格的,白军听说是杜善人的家佣,例行检查了一遍就放了行。杜善人几乎垄断了大县的粮油生意,连白军吃饭都得靠他,所以很给杜善人的面子。婆婆当时心里捏把汗,真担心藏在布鞋底下的情报被发现。
婆婆冒着生命危险接下这个任务,有一个重要原因,—离揽月寺不远的花鸡公梁上住得有我的二姨,从辈份上讲她和婆婆是两代人,她们是在收购野味时认识的,算是有缘人,知道抱养在这个家的二姨有个没有血缘的姐姐在三生堂当嬷嬷,婆婆就加大了对二姨的感情投入,每逢端阳、清明和腊月,就向老板告假走亲戚,给二姨带去山里人稀罕的正街的烧腊、株市街的碗儿糕、老车坝的欢喜团,赢得了二姨家的喜爱。二姨知道婆婆的用意后,即刻告诉她姐姐留意民国21年,即1932年正月十五、民国24年,即1935年五月初三、民国28年,即1939年十月初六,送去三生堂的女婴下落。婆婆特地将英长辈的外貌和性格特征进行了描述。
按照杜老板的吩咐,婆婆来到揽月寺,在观音塑像前长跪祈福后,借捐献功德之际,将情报塞进了功德箱后面的石头缝隙里。完成任务后,婆婆来到二姨家。双方一阵寒暄后,二姨留婆婆吃饭,婆婆看看天色已晚,便谢绝了。明了婆婆的心愿,二姨告诉婆婆,先前送去的两个小的,进去没多久因患肺炎没了,英丫头还活着,这是她姐姐亲口告诉她的。
婆婆千恩万谢差点没给二姨跪下,临别时婆婆哭一把、喜一把,嘱托转告她姐姐,暂时让她照顾着英妹子,她去禀告杜老板,豁出这条老命也要将女儿接回来。二姨答应了,一定转告姐姐。时候不早了,就要分别了,婆婆将身上仅有的三个铜板给了二姨,嘱咐给英子买几颗糖吃。然后,婆婆抹着泪眼消失在下山的路上。
婆婆给杜善人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后,杜善人答应出面救人,将英丫头接回来,正好给杜家的千金小姐婷婷作个伴。怀揣这份喜悦,婆婆带着厚重的礼物,再次来到二姨家。
二姨也带来了好消息,上次碰面后, 二姨第二天就带着她姐姐最爱吃的正街烧腊去找了她。大姨将妹妹迎进门,得知她的来意后,一五一十讲述了英丫头的事儿。
英丫头已经五岁了,小小年纪不仅人长得玲珑可爱,而且聪明过人,对语言尤其对G语一学就会,这个年纪已经能和G国的嬷嬷、堂主进行对话了。大姨告诉她,偌大的三生堂只有英英是惟一被他们认可的中国孩子。婆婆听到这些消息,真是喜出望外,想立马见到分别两年的女儿,但是二姨告诉她,G国堂主是不允许外人见的,二姨见姐姐也只能在大门口说上几句话,就被命令即刻回堂。
婆婆听不进去二姨后面的话了,她要去将女儿带走,哪怕要了她这条命。经不住二姨的再三劝阻,婆婆来到三生堂,向门口穿着白衣白帽的G国嬷嬷说明了来意,嬷嬷让她等等,然后径直去了里间。不一会儿出来三个外国大汉,身后还用绳子牵着一条大狼狗!
外国大汉用半熟的汉语呵斥道,赶紧离开,不然就放狗咬人。
婆婆说尽了好话,祈求只看孩子一眼,就一眼,然后就离开。大汉互相嘀咕几句,然后放出了狼狗。 婆婆没有被狼狗吓退,她扑通跪下任凭狼狗撕咬,只要能见女儿一面,她命也豁出去了。眼看婆婆就要被狼狗咬死,是二姨喊来了附近的乡民,拿的拿扁担,举的举锄头才将婆婆从狼狗口中解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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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查获的有关外国人办的育婴堂得知,都是万恶的旧社会,国力羸弱,中国的婴儿成了外国势力榨取血汗的又一途径。
从度娘上获知:温州救...院育婴所从1947年1月至1949年10月,共收婴儿1392名,死1086名。上海徐...圣母院育婴堂从1936年至1949年,共收进40000多名婴儿,活下来的只有197人。武昌圣...善功修女会从1928年到1951年,二十多年接纳婴儿数万人,存活率只有千分之二。
以上资料佐证,婆婆的英女子,命运难以猜测。
那次婆婆大闹育婴堂后,大姨就被G国佬赶了出来。
寻亲的故事该怎样继续?是在来到二姨家后得出的结论,我几乎没有理由找下去了,因为二姨极不情愿地接待了我。我的出现,二姨像对待主债似的,冷冷地对我说,这个话题折磨了她大半生,也让她烙上了心病。二姨说以为你姑姑再没人提及,好比伤口已经愈合,你又要把伤口撕开。我说,这是我弥补对婆婆内疚的最好方式,也是报答她养育之恩的最好方式,只要我有一口气,我就得进行下去。二姨不再搭理我,也没赐座,我就在她家门口坐下,饿了拿出干粮啃两口,渴了一边有井水伺候着。我就这样耗着,眼看时候不早,二姨终于被我制服,她埋怨我跟我妈一样,不碰得头破血流不会回头。二姨回忆说,婆婆狗伤养好后,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给杜老板下了跪。杜老板是个慈善人,将她扶起,带着金元宝前去拜访了曹知县,恳请知县大人出面斡旋,搭救英姑姑。看在杜老板送去重金的份上,曹知县亲自出面和堂主交涉,得到的答复是因为英姑娘特别优秀,已送往G国深造去了,还给曹知县送了一张英姑姑在塞纳河畔的留影照片,说一个G国大佬看上了英姑娘,收她做了养女儿。杜老板拿着照片看了半晌,有些疑虑,G国离中国这么远,从他大姨看见英姑娘到现在也就一、二十天时间,而从中国四川的大县,到G国需要穿过太平洋、过波利尼西亚,圣地亚哥,阿根廷海域,洛雷克海峡,到大西洋马尔维拉斯群岛,最后抵达G国。杜老板因生意需要,考证过中国去G国的路线,少说也需要一、两个月时间。堂主解释说,你那是条海路,从半海半陆地走近多了,横渡太平洋后,从巴拿马登陆到加勒比海,到大西洋,最后到G国,能节约不少时间,英姑娘走的就是这条新开辟的航线。堂主最后解释说,从大县到上海没走水路,而是由重庆直飞香港,从维多利亚港登上的珀莉雅远洋巨轮,这又节约了不少时间。堂主的话堵住了杜老板的嘴巴。
这是婆婆期盼到的最无奈的好消息了,按照堂主的说法,英姑娘还活着。杜老板安慰婆婆说,只要女儿活着就有见面的那一天。哭得肝肠寸断的婆婆点了点头,将那张比生命还宝贵的照片珍藏着。我这才知道,婆婆被狗咬过,难怪有时婆婆的行为十分怪异,—见不得别人扔东西,见了就捡回家,把她的床脚下塞得满满,还把临时搭建的柴棚子塞得满满的,别人眼中的垃圾,她当成了宝贝。为此老遭到酷爱干净的父母的嫌弃。
婆婆被父母埋怨的当晚,她就会嗷嗷乱叫一通,然后得一种怪病,整夜整夜睡不着,而精神很好全然不像睡眠不足的样子。在她发病期间,因和许家争夺菜地,她差点咬断别人一根手指头。
难怪父母常怨她。我也找到了父母不给她换牙齿的理由了。自从被狗咬过后,婆婆身体发生了变化,老中医诊断她得了狂躁症。
这种病的特征是,闲不住。
自此,红花场成了婆婆的牧场,除了睡觉,她一天都忙碌着。干完自己的农活儿,就帮人锄地,帮别人放羊,帮别打猪草;在厂区拾完废旧物资,不是帮着发电车间下煤,就是帮着机修车间扛铁坨,还要去帮高炉车间炼铁,刚出炉的铁水几千度,那可是危险的活儿,被护厂班的人果决阻拦后,她才无奈的罢手。这事儿被反映到父亲那儿。
奋战在高炉车间第一线,已经半年没有回家的父亲知道后,破例回到家,关了她的禁闭。
婆婆被关在自己搭建的柴棚子里。放了学,我去给婆婆送吃的喝的。隔着门,我们坐着。我送去的苹果,她看都没看一眼。
我埋怨说:“这就舒服了。”
婆婆一如她的习惯,看着她的指头,从大拇指到小指头,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看,好像指甲上写得有啥宝贝,她木讷的样子像做错事儿的孩子。我知道,别看她现在一副可怜样,一旦获得自由,她又会本性难改。
我说:“总要吃点东西呀。”
婆婆还是不说话。
如此三天,不吃东西,也不说话。
7
要是一直这样,怎么得了。我向母亲言明了后果,母亲也感到老这样关着也不是个办法,便趁父亲出差之机,将婆婆放了出来。
婆婆出来干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扛起锄头,挖山去了。她说她要将房屋对面的山挖平,好看见河对岸的高炉,她还要将红花周围的山挖平,好看到大县。
婆婆越来越让我感到不放心,母亲埋怨一阵后,经不住我追问,又讲述了婆婆的故事:
婆婆收拾好情绪,时间到了民国38年,也就是1949年的12月。婆婆又接到了一项任务,去大竹县给前来解放大县的解放军报信。
杜善人是恩人,他的话就是命令。
婆婆换上一件秀暗格花的旗袍,坐的是四人大轿子,装扮成阔太太去了大竹。婆婆虽然没进过学堂,但她端正的容颜和高挑的身段,稍加打扮不像阔太太都不行。婆婆将杜老板的名号报上后,解放军贾团长接见了婆婆,待他看完婆婆送来的密函后,立即命令先头部队开往百里外的大县。
任务完成了,婆婆的心情好极了,她没急着离去,难得扮演一次阔太太,得舒服一回。婆婆打算去大竹最闹热的十字街游玩后再返回,雇来的轿夫不知道婆婆真实身份,婆婆的话就是指令。婆婆带着几个轿夫从东头逛到西头,从绸缎庄逛到五金店,然后来到东柳醪糟汤圆门店,这时忽然看见一个外国人牵着一个小女孩儿,这女孩八、九岁大,圆圆的脸蛋,梳着小辫,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又大又亮,长得实在漂亮可爱,走近一看,婆婆傻眼了,这不是...日思夜想的...女儿吗?婆婆奔过去,拉着小女孩儿的手直嚷,英英,你是张人英吧?我的英英...呜呜...那小女孩惊讶地睁大眼睛瞪着她,然后用外国话嘀咕几句,一旁的外国男人将英姑姑拉在了身后,外国人用中国话冲婆婆吼道:“女士,你干什么。”婆婆激动地说:“这个,是我的女儿,英英...”外国人说:“这是我和中国女人生的小孩,你认错人了。”话音刚落,外国人抱起女孩就匆忙离去,婆婆赶紧去追...
这时一队人马从这里路过,挡住了婆婆的路。
后面的轿夫也赶了上来,无奈十字街人多,今天又是赶场天,哪儿去寻找刚才的女孩儿啊!见婆婆悲伤过度差点晕倒,轿夫安慰她,是不是看花了眼睛。婆婆含着眼泪摇头,然后一直沿着街道寻找,从西到东,由南到北,又从附近的街道绕回来,希望奇迹发生,然而直到天色放晚,赶场的人都散了,也没发现那个女孩儿的身影。
8
大县和平解放后,经济体进行公私和营,年迈的杜老板将生意全交给了政府,自己则回到石桥的乡下养老去了。这时,政府大力发展国民经济,振兴轻重工业,办了许多工厂,仅洲河附近的工厂就有好多家,洲河上游对岸有建设水泥厂、新达水泵厂、大县第二机械厂等等,洲河中游有棉纺厂、针织厂,河这边主城区文家梁有罐头厂,翻过达娃山靠近铁山脚下,有洲河钢铁厂,青龙煤矿,这些厂矿有新建的,也有从旧社会接手过来逐渐改建为国营企业的。
母亲提起解放,精神特别振奋,那是她的新生!从解放军进城那一天气,原来嚣张的地痞兵匪一夜间从城里消失了,民愤极大的恶霸地主统统被押往南门口镇压了。嘎云亭下,一直雾沉沉的天气,也被剥离开去,那颗又圆又亮的太阳,赶不下山似的,美美地高悬在天上。
十六岁的母亲离开了彭家,成了一名光荣的国企职工,幸福地嫁给了我父亲。父母的结合还是婆婆做的媒。解放时婆婆刚三十岁,儿子来到身边就断了改嫁的念头。她想念女儿了就去三生堂看看,扯两窝地上的土人参,抹把眼泪算是和女儿说上了话,摸一摸那泛着白光的砂砖房,算是和女儿亲近一回。解放后,三生堂被瓦解,打着人道主义旗号干着阴暗勾当的G国人被驱逐出镜,山上二姨的姐姐,也就是后来的万婆婆在附近嫁人成了家。因有人英的缘分,二姨和婆婆一说和,父亲和母亲就成了一家人。
有了依靠加之婚后,父母很快有了我,婆婆就没在出去工作,在家带孩子做家务,这个三代同堂双职工家庭,沐浴在新社会的阳光雨露中。好日子一眨眼就很快过去,父亲工作得力,二十来岁就当上了洲河钢铁厂的生产科长,被列为重点培养对象。母亲为报答党的恩情,工作特别积极肯干,活儿抢着干,年年当先进,后转了干部,派去卫校学医,成了一名非常敬业的厂医。再后来,为支援一家新建的企业,父亲被调到后河畔的红花铁厂,我们一大家人由专署所在地的城市来到了红花镇,那年我才四岁。
9
来到峰峦起伏、沃野千里的山区,婆婆像一头被唤醒的雌狮,要多少精力有多少精力,河边、山峁到处都有她开垦的菜地,发电车间废弃的二煤炭,车床刨出的废旧卷材,冬季山冈的柴火、夏秋季节的野生蘑菇类等等,但凡有价值的东西都是她集聚的财富。
时间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等我们兄弟都进了学堂,婆婆毅然参加了由厂里几百号家属组成的“五.七”连,成了连里最得力的“战士”,她喂的猪是最肥的,她筛的砂石鹅卵石收方量是最大的,最重最苦的活儿都是她干的,也就是说婆婆赚的钱是最多的,经常赚到我父母双倍的工资。她一年赚的钱早突破了千元,比八十年代的万元户还富。
在上世纪物质生活困难的六、七十年代,我们家有婆婆、父亲、母亲三大经济支柱,我们不仅没饿肚子,还时常有肉吃。记得我每次去洗肉,总招来女同学羡慕的目光,当时我想只要她开口,我一定会分一块给她。尽管我家生活不错,但比上就不如了,当时我就纳闷了,厂里管后勤的科长,家里的肉多得像吃不完似的,还是三指膘厚的老腊肉,那时有猪肉吃就是身份的象征啊。隔壁司机家,鸡鸭狗肉没断过,而我父亲背名是管生产的副厂长,家里油水干瘪,难得吃上一回猪肉。为缩小和邻居的差距,婆婆在我们家牛毛毡衍生的柴火屋里养起了兔子。兔子是一月生,每当母兔开始衔草,就知道它要生小兔子了,果然,没几天兔子就诞下了七、八个肉滚滚粉嘟嘟的小兔子。有兔肉和红薯或者洋芋蒸的喳肉,满足了困难年间一家大小对蛋白质的需求。这还不够,婆婆将养兔子的规模扩大,将多余的兔子和周边的农户兑换,换来了大量的鸡鸭鹅肉,我家肉的数量压倒了司机家。
当然婆婆身上也有掩饰不住的缺点,除了不讲卫生,还有个大毛病,不爱动脑筋,据我父亲讲,解放前通货膨胀,婆婆不知道抢购紧俏商品,而是存死钱,往往昨天还能买一袋米的钱,今天只能买一颗葱了,结果是日子越过越艰难。由此我展开联想,我是婆婆一手带大的,她的愚蠢行为,给我造没造成伤害,比如吃了不利于健康的食物;长期的一个平躺睡觉,我几乎没有后脑勺;在幼年关键的发育期,我头部有没有被磕着碰着;和现在的优生优育比,暗地里我在婆婆那儿吃了多大的亏呀,不然我的脑子咋就没有别人好使啊!细想起来,婆婆的缺点还真不少,她还特别吝啬,恨不能一分钱掰成两分用,她将多余的肉拿去兑换别的东西,也舍不得送些给邻居。母亲给她缝制的新衣服,她总是今年的穿去年的,去年穿前年的。我们穿旧的不要的,她拾掇起来,洗了又裁剪开,用着做内衣鞋底抹布等其他用。她赚下的钱,很少拿出来用,死死的藏着掖着。有一年父亲得了肝病住院,家里差钱,母亲想让婆婆把她私房钱拿出来应应急。遭到婆婆的反对,婆婆的理由是,父亲的病要不了命,硬是没掏一分钱出来。
母亲埋怨说:“没见过你这样当妈的。”
婆婆还击说:“我的钱是拿来救命的。”
母亲说:“你要遇到麻烦事儿,没人管你。”
婆婆说:“大孙红儿是我带大的,别人不管,他要管。”
婆婆说得没错,自从家里有了弟们后,为便于对孩子的照料,念初中前,我由婆婆带着睡,大弟跟父亲睡,幺弟跟母亲睡。我养成了个癖好,每晚睡觉前都要让婆婆为我挠痒痒,婆婆一双干粗活儿的手,树皮一样挠在我细嫩的背脊上,舒服极了,往往挠着挠着我就睡着了。我和婆婆的感情要深些,自然给婆婆送饭的任务就是我的,婆婆在“五.七”连筛砂,地址在千子河坝那边的河滩上,一去一来要一个多小时。我少年的身影,常在家和后河边奔忙。
婆婆一直像个守财奴一样守护着我们这个家,家里的一针一线她都格外珍惜,别说拿东西,谁要来家里噌顿饭吃,她都像被剥了层皮似的心疼。记得一个假日,母亲请医院的几个单身汉来家里吃饭,那天母亲弄了满满一桌子菜,其中的豆丝蒜苗炒腊肉,那个香哦,至今还在嗅觉神经回荡。客人吃罢饭离去后,我和往常一样提拎着饭盒,穿越半个场镇,来到婆婆的战场,—砂石地。
季节已是冬季,婆婆穿着单衣干得正欢。她挥起铁铲将地上的砂石铲起,用力往筛子上一甩,过滤下去的就是收购的砂石。我催促好一阵,婆婆才不情愿地放下工具,埋怨说:“这才多久,又吃饭了。”我说:“不趁热吃,饭菜都凉了。”婆婆这才归置归置砂石蹲下身子准备吃饭。我将香喷喷的饭菜和碗筷摆放好,趁婆婆吃饭这会儿,我拿起了铁铲。干起活儿才知道,一铁铲下去少说也有七、八斤吧,这一天下来,婆婆要铲掉多少斤啊!放眼河滩,冬日的河岸一片模糊,冷清的河道上,除几只鹭鸶在河边觅食,便是散落着的筛砂人。我在心里叹道,真是天然的采砂场啊!距离近的还给婆婆打起了招呼。
干了一会儿,我就吃不消了,大口大口喘着气,豆大的汗珠也滚了下来。婆婆见我吃力就说累就别干了。婆婆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婆婆都行,我这个十五岁的男子汉,没有理由退缩呀。我一边使劲地干着一边和婆婆说着话。
活儿是越干越累,我担心婆婆的身子,关切地问:“婆婆,你要是累就别干了,家里有父母赚钱,吃得起饭。”
婆婆吃着饭回答说:“家里六口人,用钱的地方多呢。”
我说:“再过两年,我也可以给家里赚钱了。”
婆婆说:“你多大,读书罢,赚钱的事儿,不用你管。”
我说:“读书有那么重要吗?”
婆婆说:“读书多了,人聪明了,就不会被洋人欺负了。”
婆婆所说的欺负,说的是英姑姑的事儿,我多少知道这些。英姑是婆婆一生的疼,我不想让婆婆伤心,就转移话题说,今天过元旦节,家里可闹热了。婆婆放下饭盒问:“你妈又请人到家里吃饭了,我说为啥今天伙食这么好。”
隔壁司机家每天人客不断,我们家来客算是少的,父亲来自外地的客人,母亲的同事偶尔来吃顿饭而已,这些人际关系是要维系的,婆婆这个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当然不知道这些。我当然也不知道,只知道有客人进门,是件高兴的事儿。婆婆听我说家里来了客,就把没吃完的饭盒一扔,黑沉起了脸。我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婆婆说:“你回去吧,剩下的我一会儿吃。”
我还想干一会儿,说:“我再干一会儿。”
婆婆夺过我的铁铲说:“回去好好念书。”
我说:“念了初中有高中,念了高中有大学...念到何时是个头啊!”
婆婆忽然高兴地冲我笑着说:“你要念到大学,念到外国,念到G国,婆婆供你。”
我一愣,知道婆婆又想英姑了。
婆婆挽起衣袖,挥动着铁铲筛着河砂,问:“G国离我们有好远?”
我学了地理,当然知道G国和欧洲的英国、德国、G国等国家比邻,在太平洋、大西洋的那边,隔我们远着呢。我安慰婆婆说:“听说坐飞机,一天一夜就到了,跟我们坐火车到北京的时间差不多。”
婆婆辩解道:“不是要坐几个月的轮船才能到达吗?”
我说:“那是老黄历了,我国和G国早就建立了外交关系,现在飞机能直飞了。”这些都是我从报纸上知道的,因为G国与我家的关系,在图书馆我特别留意G国,G国与中国是友好的。婆婆放下铁铲,激动地说:“那红儿,你带婆婆去G国,去找你的英姑姑。”
婆婆的话让我吃了一惊,但我看她的表情,不象开玩笑。那么远的地方,那边的人地两疏,怎么去呀?见婆婆脸上被某种期盼的、虚幻的幸福包裹着,我不忍心打断她的兴致,敷衍她说:“我记住了。”
婆婆来了兴致,她使劲挥着铁铲,说:“我多赚钱,你多读书,到时候带我去找英子...”婆婆哽咽着,她抹把眼泪,然后埋下头,拼命筛砂。那一刻,我明白婆婆赚钱的目的了,也知道父亲生病也舍不得拿钱出来的用意了,她是为去G国攒钱啊!
忽然婆婆一声大喊“英子。”,而后眼泪涌了出来,紧接着她使劲拍打自己的胸脯。
婆婆这个举动把我吓坏了,我赶紧问道:“婆婆,您怎么了?”
婆婆老泪横流说:“这里...痛。”
我连忙说:“要痛得厉害,我们去医院吧。”
婆婆摇了摇了头说:“老毛病了,过一阵儿就好了。”
我明白了婆婆因思念女儿,心口被撕扯着痛呀。
10
之后的日子,婆婆发了疯似的赚钱、攒钱、节衣缩食,凡应邀去我家吃饭的客人,婆婆不是甩脸子就是咂碗盘,到后来就再没有人去我家噌饭了。
婆婆成了赚钱工具。天没亮她就起床,弄好一家人的饭菜,匆匆刨两口就去到河滩筛砂,那时厂子正上马,基建任务重,砂石的需求量很大,筛沙是赚快钱的行当。偌大的河滩上,婆婆总是顶着星星来,又戴着月亮回。来的去的都数她第一。
河滩的砂石挖得差不多了,婆婆就改换了战场,来到菜地。
她在河岸又开垦了一快新地,然后就是施肥。
她在我们宿舍楼的公厕里掏的大粪,粪瓢搅弄起的臭,熏死了人。好像婆婆没有嗅觉似乎的,一担一担的担着,摇摇晃晃地从厂区来到菜地,让她伺候的白菜、萝卜、洋芋吃得饱饱的,长得壮壮的。她还梦想着将门前的山挖平,种上又肥又大的牛皮菜。
那时厂里即将出铁,身为副厂长的父亲,白天晚上都和一线工人摸爬滚打在一起,根本顾不上回家,家里当家的自然是母亲。见婆婆这样拼,担心她的身体吃不消,常遭到母亲的训斥。婆婆常常无言以对。回想起来,也许这就是婆婆遗传下来的我们家的基因吧,吃苦干活遭罪,常人难比,和人打交道是我们的弱项。这种性格的人是很吃亏的,我和婆婆都是这样的人,所以干活儿不少,受委屈也多。
被母亲训斥时,婆婆的态度依旧是从不辩解,她总是默默地勾下头,任凭她数落,实在说不过去了,就支吾两句。
母亲说:“老太婆,你一天到黑不是捡垃圾就是担粪桶,脏不脏啊。”
似乎为了配合母亲完成训斥,婆婆答道:“人要吃饭,菜要施肥。”
母亲说:“你整天担着粪桶在厂里晃悠,考没考虑到给你儿子带来的不好影响?”
婆婆说:“我不偷不抢,啥影响。”
母亲说:“你儿子好赖是个副县级,你就不给他留点儿面子?”
母亲继续数落,婆婆再没说话,她勾着头,板着手指拇玩,象个做错事儿的孩子。母亲继续数落着,我说多少遍了,干完活儿去发电车间洗个澡,我的话你总是当耳边风;你这样的一身臭气,还让不让我活了?
实在看不下去了,我替婆婆辩解说,婆婆早出晚归的,洗澡堂哪里等得到她。母亲说,小娃儿家知道个啥,厂里要出铁了干部职工常加班,晚间也放洗澡水。我替婆婆作主说,婆婆收工后洗澡,我陪你。我看眼婆婆,婆婆对我点点头,母亲的训话才告结束。
到了蔬菜收割的季节,婆婆见家里吃不完,就悄悄拿到菜市场去卖。婆婆对我说,土地是个宝贝,你怎么对她,他就怎样回报你。婆婆的菜地几乎没有断供过。在我们四川,四季的温差均衡,出土的菜品有季节性的,也有四季常有的。
春天的牛皮菜、菜台、苋菜;夏天的豆角、胡豆、南瓜包谷;秋天的藤藤菜、丝瓜、四季豆;冬天的冬瓜、冬洋芋、竹筒菜等等。
赶上菜品大丰收,婆婆就偷偷拿到市场去变卖成现金。有一次婆婆在自由市场卖菜,被公社巡察的市场稽查挡获,把她当成投机倒把分子进行游街。婆婆戴着高帽子和其他人排成一队在街上游行着,人们对她指指戳戳,像看西洋镜。我急忙跑去找母亲,母亲不想让父亲知道,便找到护厂班求他们去给公社的人说说。趁公社的人和护厂班交涉,婆婆偷偷溜了出去。
她没有回家,而是担起一担子黄瓜、胡豆、白菜,去十里外的厂坝公社卖菜去了。没几天又被厂坝的民兵押了回来。婆婆又去上游的平起公社卖菜,没卖出几兜又被送了回来。
见婆婆一意孤行,母亲只好告诉了父亲。父亲气得暴跳如雷,说要赶她出家。最后没出家,婆婆又被父亲关了禁闭,父亲下了死命令,她要不改这个毛病就不准出门。
婆婆关了禁闭,煮饭、送饭的任务自然交给了我。好在平时有准备,煮一家人的饭,无外乎炒个四季度,和着一锅帊帊饭。给婆婆送饭我才发觉,婆婆在挖沟渠,原来婆婆搭建的柴棚,有一道暗沟通过。我问婆婆这是干啥,婆婆使劲用青杠棒槌刨着地下湿漉漉的土壤说,挖个井,下面有鱼。我好奇地问,这怎么可能有鱼呢?婆婆说,昨晚你英姑姑给我投梦说,下面有大鲢鱼。婆婆又说,你知道鱼多少钱一斤吗?两角。
到后来,水井没挖出来,柴棚被她挖倒了。
婆婆真成了赚钱的工具。
婆婆为了英姑姑这么给力,我也加快了进度,拼命读书。在家里,我告诉家人,我国和G国建立了外交关系,去G国容易多了。父亲摸摸我的额头说这娃是不是发烧了,母亲找来体温计给我一测试,体温37度正常。然后父亲训斥我,大白天不准说梦话!我说福克八十天环游了地球,去趟G国何难。父亲说,福克是谁?我说G国作家儒勒.凡尔纳的小说里的人物,一个非常了不起的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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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婆婆忽然说:“福克在哪儿?红儿你带我去找他。”我敷衍说:“那是...书上的人。”婆婆说:“书上的人更值得找了,快带我去。”见我没动意,婆婆就转过身去扭着父亲的胳膊,说:“我没求过你,求你带我找福克,让他打听英的下落...”
父亲剜我一样:“你干的好事儿...”
父亲连哄带拉地将婆婆拽到她的卧室,直到把婆婆哄睡着,他才叹息着出来。
父亲把我喊到阳台上,训斥道:“你要想你婆婆变成疯子,你就多说G国的事吧!”
我说:“婆婆想英姑姑,是一个母亲的正当理由。”
父亲说:“哎!那是她心病啊,心病要能治还叫病。”
我说:“心病还得心病治。”
父亲说:“要想出国,除非你当上外交官员。”
我说:“外交官也是人当的。”
父亲一巴掌过来,我被扫荡在地上。
父亲并没有我期盼地将我扶起,而是下了最后通牒:
“你再提G国的事儿,我打断你的腿。”说完这句话,父亲拂袖离开了家门。
我再没敢提G国的事儿,但婆婆寻英的脚步从未停止过。那段日子,婆婆眼睛只要一睁开,忙完了家务,就去了菜地,去砂石场,遇到涨大水,她就改去了废旧品市场,然后就去挖山,还别说,门前这座巨大的山,逐渐显露出一个豁口来,从这里能看见河对岸那高耸入云的高炉。婆婆这样劳作,不分白天和夜晚,没有星期天和节假日,只要车间有废旧物品丢弃,婆婆会一直等到天亮,我就明白婆婆的决心有多大,她要拼尽全力赚钱啊!我岂敢懈怠呀。发生的两件事,加大了我去完成婆婆心愿的决心。1971年的冬天,婆婆在捡掉在悬崖上的一张废旧报纸时,因一脚踏口,掉在了悬崖下,好在有藤子缠绕,婆婆只是轻微脑震荡,没留下大的隐患。还有一次,1972年的6月,婆婆为了筛到更优质的砂砾,只身涉险去到河心中坝地带,正当婆婆干得正欢,忽然齐头水爆发,将中坝吞没,一同去筛砂的的五个老婆婆,四个被大水吞没,只有婆婆一个人站立在原地,不慌不忙等到了前来接应她的人,才捡回一条命。能逃过一劫,婆婆告诉我,是英姑姑保佑了她,在大家慌忙逃命时,冥冥中她感觉到英姑姑力诫她稳住、别动。
婆婆六十几的人了,为了英姑都这么拼命,我还有理由懈怠吗?!我开始了发奋,放弃了钓鱼、滚铁环、打篮球的爱好,全身心扑在学习上,终于以优异成绩考上县城的重点高中,三年后考上省城的一所大学,然后分配回到大县,后改名大州的一家国营房产企业工作。
或许真的是家族遗传基因的缘故,我和婆婆一样只顾埋头干活儿,不善于和人周旋或者叫交往,重活儿难活儿有自己的份儿,当先进提拔等好事儿,跟自己无缘,快五十了还是办事员!这或许是幼年吃了亏,脑子不好使,不懂得进步的套路吧。
好在现任妻子(十里香和我离异后,嫁到了外省)没在意这些,妻子是位诗人,我们是在一次文学交流会上认识的,找个能说到一块的伴侣,她很知足,要是换个心高气傲的女人试试看?东头那家的女主人,因男人混得不咋地,三天两头闹别扭,搞得男人很没有面子,乘着九十年代的下海潮,辞职干起了个体。这个男人的壮举启发了我,与其在单位不高兴,不如把自个儿的事儿办好,我想到了婆婆,想到了英姑。我就有时间和精力思念我的婆婆。每当想念婆婆,我就会回趟红花。我就会在婆婆开垦的菜地旁看看,去她劳作过的车间走走,而每到了那种环境,我便想起了作家刘振云的小说“故乡的面、花朵和云”,我的眼泪便涌了出来。
婆婆在世时,一有空我就会回去。我每次回到两百里地的红花,婆婆总呆呆地坐在窗前,我说:“婆婆,我回来了,给你买了好多好吃的。”我拿出从婆婆老家大州带来的牛肉干、欢喜团、卤烧腊等副食糕点。
婆婆眼睛不如从前了,她看我半晌才认出我来说:“红儿回来了。”然后眼眶湿润了。我想到半年不见,婆婆老多了,我眼睛也湿润了。
我哽咽着说:“婆婆,红花不好耍,我带你去大州,也就是您的老家玩一阵,顺带去看看眼睛。”
婆婆点点头又担心说:“你家琼儿嫌弃我不?”
琼儿是我老婆。
我说:“琼儿贤惠着呢,她要为您写诗呢。”
婆婆想了想说:“要去就带我去G国!”
为不扫婆婆的兴,我壮起胆子说:“要得,婆婆要我干啥,红儿就干啥,就是去月球,红儿也陪您。”
婆婆愣了愣,悄悄地捂着我的嘴说:“别让你妈听见。”
12
在成都念大学时,我去过G国驻中国的总领事馆,打听过去G国的事儿,当时,G国在中国的上海、广州、武汉、成都、等建立了9个总领事馆。飞机到G国有从北京起飞的,上海起飞的,每个航班的机票价格不等,在大约12000多公里的航线上,单程机票大概1万3千元人民币一张。只要凑齐机票钱,办了护照,去总领事馆办了旅游签证就可以踏上远在万里的寻亲之路了。
为了这一天,这些年我有了些积蓄,七、八万是拿得出来的,我把自己的想法给妻子一说,妻子很是贤惠,嘱咐我应该去了却婆婆的心愿了,这笔钱比购置家当更值得,我搂着妻子说,你说我这一生最值得啥?妻子反问我啥?我说娶你做了老婆啊,妻子说你说我最值得啥?我又问啥?妻子答嫁给了你这样有个婆婆的好人家,我搂着妻子与妻子一起说道,因为我们有个共同的好婆婆啊。我决定带婆婆去趟G国。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婆婆后,婆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我说的是梦话。
托翻译帮忙,我拿出一张写有G国语言的寻人启事,并告诉她我去了成都,找到G国总领事馆的G方官员,将英姑姑的情况作了说明,以及我们全家寻亲的诚意,领事馆参赞很是热情,让我留下地址,用传真的方式将这份寻人启事登在了G国1932年创刊,发行量最大的《世界快报》上,并且三个月的轮番刊登,当然我没说我为此花费掉了一年的年终奖金。
我还告诉婆婆,这份寻人广告打出去后,就有三人进行了衔接,让人欣喜的是对方催促我们去G国认亲。得到这个喜讯,全家沉庆在无比的欢乐中,但是更大的担忧出现了,1995年的婆婆已经是76岁的人了,从未出过远门的她,承受得起这么远的长途颠簸吗?要坐二十个小时的飞机,还有适应当地的水土和饮食习惯,婆婆身体吃得消吗?!
大家的担忧,没能阻止婆婆寻亲的决心,婆婆一句话让大家再不敢说啥了。婆婆说,就是死,我也要死在G国。我带婆婆去做了全面的体格检查,好在婆婆五脏六腑没有大碍,除血压高点吃药控制着,身体没啥大不便。
回到大州,我报了个G语速成班,经过一个月紧张的学习,初步掌握了简单的语法和常用单词,然后去大州公安局办理了护照,又去省城G国驻成都总领事馆办理了签证。终于在风和日丽的1995年5月2日,一个和风拂袖的春天,在办理完所有出国手续后,拿着医院出具的健康证明,我和76岁的婆婆登上了从北京飞往G国的班机。我们是从大县乘坐火车抵达重庆,又从重庆飞抵北京,然后乘坐从北京飞往G国的国际航班。
这是一架空客330客机,双过道,载客量四百人。我很担心婆婆晕机,特地将她安顿在靠窗的位置。我让婆婆俯瞰祖国壮美的山河,这样可以缓解起飞时的紧张情绪。就要出国了,祖国的河山就要与我分离,心情有着别样的意味。这是一架G国公司的航班,机上坐的绝大多数是西欧人,我发现婆婆眼睛瞪得很大,情绪有些紧张,明显感到她呼吸有些急促。
我担心地问:“婆婆,要坐二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您身体扛得住吗?”
婆婆嗡声嗡气地说:“钱都花了,扛得住扛不住都得扛。”
我握着婆婆的手,感觉到她浑身有些轻微地颤抖。
我说:“婆婆,您不要太为难自己了。”
婆婆埋怨我说:“红儿,几时变婆婆嘴了。”
我没再言语,只好在心里暗暗祈求上天,保佑我们婆孙儿一路平安抵达G国。
婆婆把我的手挪开,然后脸朝向了窗外。我顺着婆婆的目光看过去,窗口是北方空旷的景色,这和四川盆地形成很大的反差!今天是个好天气,阳光通透,能见度很高,但见一架一架的飞机起飞的起飞,降落的降落,我估算了一下起降的频率在五分钟架次,不愧是首都国际机场啊,吞吐量这么大。
这时,扩音器里传来一个女子温柔的声音,一阵G语后,就复述了一遍中文,那意思是,各位乘客,由北京飞往G国的TURG3271次航班就要起飞了,预祝大家旅途愉快!然后是一阵轻快的音乐回荡着。此情此景,这让我想起小说《挪威的森林》的开头,相同点是我和作者都是年轻人,都有点头晕,不同的是作者抵达的是德国,是降落。接着飞机缓缓地开始滑行,然后转过90度弯道,进入起飞跑道,接着响起一阵彻耳的发动机轰鸣声,然后速度直拉进入298公里起飞时速,窗外的景色快速划过...
我和婆婆都是第一次坐飞机,难免都有些紧张,我不由自主地握着婆婆的手,飞机起飞了,我当然知道关键的起飞七分钟,这是最危险的时间段,很多飞机出事就是这个时间段位。我安慰婆婆说:“婆婆,这一起飞,要不了多久,就能见到英姑姑了。”婆婆有些吃力地说:“嗯,再难受也值得。”
我说:“婆婆,你不舒服吗?”婆婆摇了摇头,我查觉到婆婆脸色不太好,我想这也许是婆婆紧张造成的吧,也没太在意。很快,飞机到了万米高空,空乘小姐开始分发饮料、食品,一位金发女郎来到我们身边,用发音不太准确的中文问,老太太、这位先生,你们需要点什么?
我问:“有什么喝的吗?”
空姐:“有咖啡、果汁,还有可乐。”
我转向婆婆问:“婆婆,你要喝点什么吗?”
婆婆用手捂了捂胸口,想了想说:“随便。”
我说:“就来两杯果汁吧,外国的洋玩艺儿,不习惯。”
空姐说:“好的,先生,这就来。”
第一次和外国妞说话,当时我的理解是,先生,先她而生,一般是对老者的称呼,我才三十三岁,难道在外国妞的眼里成了中国小老头。我也不知道那来那么大的勇气问:“女士,我看上去很老吗?”空姐没理解我的意思,耸耸肩摊了摊手,然后离去。
我和婆婆喝了点果汁儿,见婆婆没有异样,就联想到这次跨国旅行的用意,事前,中国驻G国大使馆传来消息,说有个女子很符合我们在报上登载的条件,女子今年五十九岁,也是从大县三生堂去到G国的,是被G国一个资本家领养的,还寄来了照片,婆婆说和小时候很像,我仔细和原来的照片对照起看,没有多少特别的联系。既然惊动了两国的大使馆和总领事馆,我们不得不重视起来。目前这个女子接手了父母的企业,忙得没有分身术,经她和大使馆商量,还是由这边去人,顺带去巴黎作DNA基因检测,对方还表明,寻亲的机票费用和路途开支,如果确认是亲人,由对方支付。我和父亲商量后决定,我们尊重对方的意见,派人过去,但费用我们自己负担,便有了这次跨国飞行。
带着这种思维我渐入梦乡。我梦见了英姑,当婆婆见到英姑时,激动得身体都快支撑不住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被一阵刺疼唤醒。我睁开眼睛一看,婆婆的手使劲地掐着我,我明白婆婆遇见麻烦了。仔细一看,婆婆的状态让我大吃一惊,但见婆婆嘴里吐着泡沫,眼睛泛起了白眼仁儿...
我大喊一声“来人啊!这里有病人。”
一溜金发碧眼的G国女郎涌了过来。
......
婆婆因突发心梗,被迫使得这趟飞往G国的航班在香港迫降,我们婆孙俩只得终止这趟G国之行。没有去得成G国,医生替我们想到了一个办法,带着婆婆的血型和遗传基因去省城的专科医院作了化验后,通过总领事馆寄给了G国的中国驻法大使馆,经过DNA和血型对比,那个叫吉蒂的华裔女子不是婆婆的英女子。
这个打击让婆婆的身体垮了,精神也坍塌了,后来随着生活的改善,厂子在大州市修建了家属区,婆婆随母亲回到了阔别二十八年的大州。据说婆婆离开红花镇时,将开辟的菜地全送给了人。婆婆当然不舍,但已经八十高龄的她,像当年我四岁离开大县一样,作为家属的她没有选择的权利。
好在我安慰婆婆,离开大县快三十年了,总算回到了城市的老家,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儿啊!命运安排,落叶归根,从这一点讲能从乡镇回到城市,算是幸运的,当然这都得利于父亲的贡献,让我们家在这座中等城市有了一套三居室的住房。随着张家第四代人的到来,婆婆遭遇了骨折,最后离开大州,在她生活了三十年的红花,结束了她勤劳、善良、节俭的一生。
13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我也到了退休的年纪,感谢组织,感谢张姓、刘姓的两位总公司领导,在二0一三年那个迟来的春天,他们专门找我谈了话,那意思,新的时代,新的风尚,你还闷起一葫芦吗?我庆幸在我退休之前迎来了好时代,迎来的大兴廉洁之风,大行公正之道的官场清风。姓吴的、姓王的正、副主任因违纪违规,被撤的撤职,调离的调离。真是遇上了好时代,不然像我这样的老实人哪有出头之日!面对领导寄予的希望,我说,东风拂面,枯木尚能逢春,何况一葫芦呀。我向组织提出一个请求,调离办公室,那是我一生的伤痛。张和刘两位领导研究后,把我调到了暂时没有负责人的宣传科,让我发挥作用,终于在我五十二岁那年“大器晚成”,在主持了两年工作后,经群众测评,组织研究,任命我当上了科长。从当科长到后来新的岗位,八年来,我负责的工作年年获得上级表彰,还两次去省里介绍过经验,但个人没得到先进,或许闷葫芦的缺憾未尽吧,不过,我已经很知足了,五十二岁当科长,在整个大州也不多见吧,锦上添彩的是,五十八岁那年,又晋级为副县。我大器晚成的经历,让我悟出一个道理,对于有执念的人,一切都刚刚好。也应验了一句老话,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年轻辛苦,老来得福。
婆婆离开我整三十年了,寻找英姑姑的下落我始终铭记在脑海中,且随着年纪的增大,这种使命感越强,这是婆婆临终前交代的任务,这样的任务比天大啊。
三十年来,我和G国大使的书信从未断绝过,期间也收到几份寻亲的书信,但均因经不住推理,被回绝了。三十年来,国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由过去外国列强眼中的东亚病夫,一跃成了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中国人由站起来,到富起来,再到今天的强大起来。随着中国在国际上的影响力的日益增强,乐意和中国加强双边贸易的国家越来越多,大使馆发来信函说,前来中国认亲的人排成了长队,这让我又惊又喜。我决定去趟G国,以旅客的身份去。旅游公司的导游向我提供了旅游线路,让我比选。
G国南线:是夏季的首选。G国东线:在G国的东部,适合秋冬季节游玩,还可在那尔山体验滑雪激情。G国西线:盛产美酒之乡。因为中国在世界东方,我选择了G国东的一条线路。
正当我做好以旅游为契机,寻亲为目的的准备时,小说开头那个叫万滢滢的中学老师找上门来说,她奶奶也就是“大姨”,经过中医的破气活血打通了淤堵的经络,已经能生活自理了。我期待的结果是,英姑姑有下落了?
万滢滢兴奋地点点头。
我兴致勃勃随万滢滢来到“大姨”所在的黄桷树,“大姨”将她知道的全告诉了我。
...
英姑姑并没有去G国,当时的堂主为将聪明漂亮的英姑娘收为养女,自然舍不得归还婆婆,他拿了一张别人的照片欺骗了杜老板和曹知县。之后不久,人民解放军很快打到了重庆,眼看大县就要解放了,三生堂的G国人匆忙逃离。
堂主逃到大竹,准备到重庆乘坐飞机去香港时,被同时撤离的国民党军拦截住。中年无子的军长夫人一眼就喜欢上了九岁的英姑姑。军长夫人以外国人不得劫持中国小姑娘为理由,硬是将英姑姑从G国人中夺了过去,然后带着英姑姑飞去了台湾。
...
我纳闷大姨怎么不早说,大姨告诉我说,早些年如果说了,因这层海外关系,对你奔仕途的父亲不利,后来改革开放进入新时代,大姨中了风想说也没机会。
万滢滢补充说,当时堂主逃离时,大姨为了照顾堂主和夫人以及英姑姑,跟着去了大竹,亲眼目睹英姑姑被军长夫人截走一事儿。直到堂主和夫人含恨登上去重庆的汽车,大姨才回到大县。
万滢滢还告诉我一个更利好的消息,几天前她一个在市外事办工作的闺蜜告诉她,台湾一个富商老太太派人打听她在大陆的亲人,说了这个亲人的名字,这个人正是婆婆的名字。我暗地吃惊,英姑到台湾时才九岁,她对自己的来历早已心中有数,真是聪明过人呀,也难怪能经商成功。打听的这个人是一家刚入驻大州的台资企业老总,是富商老太太的儿子。
我简直被这个惊爆的好消息蒙晕了。冷静下来一想,既然姑姑在台湾,为什么这么多年不传递一点消息,况且到了新千年的今天,台湾和大陆通商早已经不是新闻了。实在解不开这个疙瘩,我只能站对方的角度思考,一、或许姑姑领养的父母一直将她身世隐瞒;二、因姑姑的富商家族,涉及巨额财产的继承事宜;三、其它不是我能想象得到的原因。
还愣着干啥,去外事办呀。万滢滢催促道。
我似乎刚从梦里醒来,伴着一阵喜悦,迈开大步朝万滢滢追去。是呀,千种想法、万般思考,等见到姑姑这个谜底自然会解开。万滢滢说得对,历经千般艰难万种辛苦,能找到姑姑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这样就可以告慰离开我三十年的婆婆了。
这是清明节对婆婆最好的祭奠。
(完)
2021.11.26草稿
2022年3月18日改
4月20日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