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尘归土
文/田福民
万物动。
动是根本。物理意义上的动,是宇宙亘古不变之规律。“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是动;“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是动;“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是动;“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是动;“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是动。动无处不在,动在天地之间,动在人心深处。
天地之动,缘于人心之动;人心之动,可见天地之动。
静坐一室。室当然是一个空间,是一套房子的部份。室内置有书柜、床铺、电视机、电脑、椅子。这一间室,是我的书房兼卧室。它承载了我的读书写作,也承载了我的睡眠休息。它有白天的阳光,也有夜晚的星光。准确地说,它属于一个空间,也属于一段时间。一间室是时间与空间的聚合。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有一次不穿衣服接待客人,客人责他无礼,他说,我以天地为宅舍,以屋室为衣裤,你们为何入我裤中?刘伶看似放荡不羁,实际他的气概是雄阔的,他有大空间观、大时间观,已经突破了有形与无限的界限,进入了“无我”的自由王国。
我观世之万物,包括一切的生命,都逃不脱最终的结局:回归大地。在聚合了时间与空间的室内,我怦然心动于室外扰人心志的美景。我为佛教的智慧折服,它把世间称为尘世,或是红尘。一个尘,囊括了太多,它的细微,它的轻浮,它的琐碎。一个尘字,又蕴藏了诸多的奇妙,它的其大无外,它的其小无内,它的包罗万象,它的色彩缤纷,它的光怪陆地。
土是万物之归宿。所谓厚德载物,见出土之伟大,土之宽容,它对万物的接纳,到了无私博爱之境地。可以这么说,无土,则一切生命即无存在之可能。有生必有死,有起必有落,有兴必有衰。无土,死向何处,无土,落至何地,无土,衰归何所。是土,给予了死、落、衰的希望。
还可以这么说,尘是一朵花,尘是一棵草;尘是一只猫,尘是一条狗;尘是一条河,尘是一架桥;尘是一把琴,尘是一块玉;尘是一个公园,尘是一座寺庙;尘是春天的田野,尘是秋天的晚霞;尘是湖畔的杨柳,尘是山巅的青松;尘是公子的快马,尘是小姐的软轿;尘是女人的首饰,尘是男人的烟斗;尘是爱情的香囊,尘是欺世的假钞;尘是高官的权杖,尘是商贾的砝码;尘是君子的愿景,尘是小人的阴谋;尘是君王的宝座,尘是富翁的豪宅。
尘属于时间,尘同时属于空间。尘被时间浸淫,时间是一种有腐蚀性的液体,它慢慢地浸,慢慢地泡,直至把尘的肌肤、骨骼都浸软了,泡酥了,最后化在液体里,影迹全无。空间里的尘,是散漫的、无序的、没有规律的。它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我的脑海里有两组镜头挥之不去。一组是一个老屋集聚的古镇,一群戴着安全帽的工人,在推土机长臂的挥舞下,屋倾墙圮,一团腾起的尘埃,呛人肺腑。此处的尘,是有规模的、侵略性的,不容你躲避的,把你层层包围。还有一组镜头是有一次我带开一个密封的铁盒子,盒子里装的是我年少时期的玩具,一把链子做的手枪。这把手枪给我的少年带来了无穷的欢乐,待我上中学以后,就把它装在一个铁盒子里。当时我是心怀封存少年,封存快乐的心思的。再次打开这个铁盒子,里面沾了不少的灰尘。这些灰尘是怎么进来的?我一时难解。尘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在人的面前,它写尽沧海桑田,写尽地老天荒。人类灭亡的那一刻,地球依然是红尘滚滚,无休无止。
尘与土的关系,尘是主动投向土,还是土对尘形成了吸附?这个问题恐怕难有定论。不妨作之下的假设:尘主动投向土。一朵花凋谢了,一棵草枯萎了,一只猫死去了,一条狗殁命了,一架桥坍塌了,一条河断流了,一把琴报废了,一块玉裂缝了,以及一个公园老化了,一座寺庙破败了,以及呈现衰老之相的田野、晚霞、杨柳、青松、快马、软轿、首饰、烟斗、香囊、假钞、权杖、砝码、愿景、阴谋、宝座、豪宅。尘遵循的是内心的意志,与自然的规律。任何事物都要老的,尘没有不服老,更没有抗拒老。它老去的那一刻,心里是坦然的,因为它已经有了方向,不再迷茫,更不会痛苦。它闭上眼睛,自由下落,随风滑翔,温软着陆——大地绵厚。
土吸引尘。土是博大的、雄厚的、朴实的。博大是土的胸襟,雄厚是土的深度,朴实是土的品质。有此三点,才有足够的自信与能力接纳尘。尘的奔赴是随时随地的,那是壮观,那是欣然,那是惊喜。土对尘的到来,表现出迎奉的爱意。就象一个母亲,儿女的归来,她是欣慰的、欢喜的,哪有半点的厌烦?在土那里,万物平等,无尊卑、无贵贱、无贫富、无美丑、无污净。土不仅能接纳,且能转化。遇土而化,与土无异,来者不拒,上不限量。这是奇妙的功能,真为天地造化,鬼使神差。老家西面的高岗地,有一年春天开土,一个陶瓷罐头破土而出,农人们以为挖到了宝藏,开罐再看,原来是一个先人的骨灰。那是多少年前的人物啊!我合掌而祷,愿天保佑。
尘归土,是天地之间的大动。是时间与时间的对流,是空间与空间的汇合,是时间与空间的交叉,是空间与时间的错综。尘是永远的尘,土是亘古的土,尘是土的尘,土是尘的土,念兹想兹。
返照内心,心底有尘,心底也有土。心底之尘诸如万象,心底之土堆似高原。万象之尘,高原之土,归依、堆积,一天天,一年年,日日夜夜,千年万年。
作者简介:
田福民,自2000年始业余写作,以散文为主,兼及小说、诗歌。迄今为止,累计文字量300余万字。有作品发表于《散文百家》、《雨花》、《当代散文》、《华夏散文》、《人民代表报》及本地市县级报刊杂志。有部份作品获全国及省市级征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