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涝池
作者：梦萌
我村原是有城墙的，也许是沾了亚圣祖先光的缘故。后来，历史老人的磨盘渐渐地将其磨秃磨没了。有墙便曰城，所以至今人们仍把村之东南西北称为城之东南西北。
城东有涝池一座，挺大，约五六亩。涝池依坡就势，天然构成，全无人工填夯的痕迹。东边一高地，坡塄上长满荒草野花和椿、榆、槐等杂木，倒也葱笼蓊郁，象绿色屏障。南、北各有自然形成的土坎，坎上几多老柳，遮天蔽日。透过南岸柳丛，隐约可见庑殿几间，碑石数通，琅琅之声不绝于耳，这就是用古庙改建的村中小学。西边贯一古道，很直，顺着一条胡同逸逦延伸，南通唐武则天母杨氏之墓顺陵，北接泾河渡口直达塞北。这样的个环境，这样的个气氛，又汪得这样的个碧池，平添了十二分的秀色灵气。这大概是我童年见到最美的景致，那些诗人画家所谓的小桥流水、田原风光也不过如此而已。
高原上的人拥有这片水的所在，无异于独得了天上的瑶池，那喜悦自豪的心情自不必说，单村人无论男女老幼一古脑儿汇聚拢来的热闹景象，足感其魅力之一斑。
春日到来，微风一起，碧池就漾起一层层银也似的细碎的涟漪，朗日丽天下简直象一匹铺展抖动的白绫。于是村妇倩妹便簇拥而来，浣了那白绫，或蹲或跪或坐，揉搓漂洗整整一个冬天的寒彻与邋遢。她们手都玉玉的，一挨那绫，就融化了般，纹着涟漪一起波动。涟漪一圈一圈的，直扩散到伊人的笑靥、瞳仁和心的扇面。她们揉呀，揉呀，揉醒池底青泥里的蛙眠，揉乐池面戏水的鹅鸭，揉活身后发芽的柳枝，揉绿远处拔节的麦田……仿佛整个大地都被她们揉醒了，揉酥了，揉醉了。蓦然听到，在她们的棒棰与洗衣石之间，爆响起第一声清脆的春雷。
夏季雨天，街上一片汪洋，水扑天盖地向城东涌去。这时孩子们都作了水浒的浪里白条。那由木板、竹筐组成的舰队，煊耀着童心的纯真与勇敢。更有贼胆者，拽了自家备粮的木函，载些狗兄狗弟，威兮福兮就象麦哲伦远航似的向地球另一半开拔。待到了城东，却见涝池入口水势凶猛，浊浪滔天，便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弃船而逃。天晴了，这池变得又清又沏，孩子们便拣来小瓦片，向着池面撇去。瓦片儿轻如蝶，迅似燕，蜒蜻点水般顺着水面向远处滑去，身后辐射出一串串美丽的波光。要是到了暑假，这里更是孩子们的乐园。他们脱光衣服，给肚脐撩一把自己的尿水，就一个个下饺子似的全入了池。有的漂黄爪，有的狗趴洞，有的打水仗，有的钻燕窝，皆没有泳家招式，一个个狰狞得丑陋，率真得可爱。这些徒儿一玩起水来，就没脸没命，不吃不喝可以在涝池泡一整天。为了这，便常有弟妹偷去衣裳或被父兄撕着耳朵踢响尻子的滑稽剧发生。但一到晚上，又都偷偷聚来，在树上逮知了，在草丛捉青蛙，在水洼抓泥鳅，偶尔也透过树丛偷看大人们洗澡时稞露的胸毛和腿上暴起的青筋疙瘩。但他们永远看不到女人沐浴的场景，因为伊都是在天亮前才去涝池洗涤的，那散发着胰子芳香像金属丝一样的乌发，总是最早地接纳每天的第一缕阳光。
秋天是流金溢彩的季节，这金与彩也通过村口流向涝池。一筐筐大白菜和白萝卜洗得又嫩又净，巧妇们将用之酿制酸黄菜和咸萝卜，农人一个冬天的味觉享受便自此有了着落。红苕一堆连一堆，远远望去，仿佛露出水面的珊瑚礁。一伙女子淘洗豆子，有绿豆、红豆、黄豆，盛在筛里，浸入水中，晶莹剔透得犹如珍珠玛瑙。岸边树上，早已悬好一串串玉米棒子，一垛一垛，垛垛相连，使人不由想起埃及的金字塔。这红的、黄的、绿的色彩，一齐投入水底，渲染成一池彩霞，而这彩霞比东方的彩霞显得更美，更妖娆妩媚。
一俟冬天，池水便结起厚厚的冰，孩子们又在这儿忘情地滑冰，堆雪人，打雪仗，吵啷得脚下的冰都融化了般。而大人们却感到那冰特硬，便扛来锒头，狠命地砸呀砸呀，终于砸开个洞。他们从这洞里汲水喂牛，做豆腐，挂粉条。用池水做的豆腐又细又嫩，味甘甜而富有芳香。粉条更是饭桌的上品，七滚八滚煮不断，筋而有味。有人说，这水洗过娃尿襁和老婆的臭裹布，不卫生。他们却说，娃尿襁和裹脚布是圣物，人生在世一切福祸贵贱、成败得失都因其而始，缘其而终。这般说了，他们吃得就更加津津有味，生得就更加强壮骠悍。
要是遇上天旱，涝池就成了浅碟碟。每天黄昏，人们各自赶着老黄牛去浅碟碟饮水。黄牛踩着青泥，一步一个蹄窝。牛蹄刚刚抬起，蹄窝立马就溢满了水。第二天去看，准会有几条泥鳅或小蝌蚪乔迁于此。涝池也有干涸的时候，晒卷的青泥象六月的风干蒸馍，炸满了皮；又似小学生弄皱的书角，一层一层打着折儿。老人们便捋着胡须，一遍遍讲述穿山甲如何凿洞偷水的怪诞的故事。这故事刺激了孩子们的好奇心，便一天天寻找那洞，寻找穿山甲的踪迹，但总是寻不见。寻是瞌睡，寻不见才是梦。直到又下一场暴雨，池中又蓄满了水，这梦才算醒，这疑案亦释然了。
【作者简介】 梦萌，陕西咸阳人，大学中文系毕业，工程师、高级政工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长篇小说《爱河》《悲喜娱乐城》《倾城》《金喽啰》《新部落》，中短篇小说集《绿太阳》、《和谐的比例》，长篇纪实文学《水经泽被》，散文集《随意即风景》等3部，报告文学集多部；小说《爱河》在省台长篇连播，散文散见于《散文》《中华散文》《读者》等各类报刊，有的介绍到国外，是陕西作家群中颇有社会责任感和影响力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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