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窗外的世界
文/何丽颖
常常忆起姥爷,姥爷是老中医,易怒。听说,他是地主的儿子,儿时因顽皮挨了打,一气之下喝了一碗酱,得了齁病,一生气就喘不上来气。年轻时,曾做过几天教书先生,因为小娃娃淘气不学习或学习不认真,气得不行,越生气就越上不来气,又一怒之下,改学了医,发誓要自己治好自己的病。结果,一来二去,齁病没治好,自己倒成了真正的中医, 这半道儿得的齁病没几个能治好的,神医也没辙。
姥爷从了医,脾气依旧没改,就爱骂人,倒是从来没见他打过人,君子动口不动手嘛,妻子儿女也没打过。上至达官贵人,政府官员,下至平头百姓,无名小卒,只要让他知道言行有瑕疵的,品行不端的,或与自己的意见不一致的,一律开骂。反正是他觉得不顺眼,触动了他的哪根神经末梢 那就是不行!逮着就是一顿臭骂。一旦开启了他痛骂这根弦儿,就像过去老唱戏的,兰花指只要那么一拨,基调一定,那就得唱上三天三夜一样,连绵不绝,坐卧不休,唾沫星子四溅,好在姥爷并不擅长表演,若是像现在的人,就爱直播,爱表演,加上点儿动作,眼神儿,手势什么的,那将是绝对的精彩!
一骂就是一小天,甚至一连几天或者小半个月。家人天天在他身边,小毛病儿,小心思儿,小伎俩儿,自然都逃不过他的法眼,一旦被发现,那就开启了黑暗篇章,似乎永无了宁日。所以,为了避免天天挨骂,都躲得远远的,即便迫不得已,必得经过姥爷的小窗前,也都是蹑手蹑脚,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赶紧溜掉,像极了夹着尾巴逃跑的狗。
姥爷一旦开了骂,就像戏剧开了场,自然得有观众了,没观众骂得多没趣呀!家人谁敢靠前儿?不干活儿,找不自在啊?该干嘛干嘛去。观众自然是不缺,谁呀?病人呗!反正骂的也不是他们,大概姥爷也比较拐,从来没见他骂过病人,你看谁家唱戏的先把观众撵跑了?他的观众——病人也乐得免费看个热闹,只要把我的病看好就行,管他骂谁呢!就是骂了天王老子与我又有个鸟关系!不缺了观众,又总有那么几个爱帮腔儿的,不时的在旁边敲个边鼓,姥爷骂得就更加起劲了。
骂人归骂人,骂人并不耽误看病。姥爷的医术可是远近闻名,在当地,方圆百里,只要你一提起姥爷的大名,没有不知道的。高峰时,姥爷的病人能从门槛一直排到近百米外的大街上。抱小孩的,拄着拐杖的,弯腰曲背的耄耋老者,年纪轻轻的盈盈袅袅的小媳妇儿,络绎不绝。那时,不仅是当地,甚至省城等更远的地方,都有人远道慕名而来,专门找姥爷看病。姥爷的医术和他的“骂名”一样远近“闻名”。有了观众,就像有了众多的可以为他舍生忘死铁杆儿粉丝儿,(姥爷的粉丝儿绝对都是铁杆的,有些人每天真的就像老票友一样,有病没病每天都往姥爷家里跑,不是为了看病,而是为了听上老爷子骂两句,老爷子过的是嘴瘾,而他们过的是耳朵瘾)姥爷的骂兴也是空前的高涨,只要让他抓住由头儿,然后再有那么几个“观众”随声附和,帮腔助势,各种五花八门的花花词汇便源源不断的,滔滔不绝地从姥爷他老人家那肥厚的嘴里喷涌而出,(我想:这大概得益与几天教书先生的历练)酣畅淋漓地骂他个三天三夜,直到把他心底那燃起的熊熊怒火彻底喷完,熄灭,他才闭嘴,休养生息几天,再踅摸下一个开骂的由头。
姥爷骂人,那叫一个痛快,什么别人不敢说的,不敢提的,明里的暗里的那点龌龊事儿,统统翻出来,从来都是无所顾忌。姥爷倒也是个聪明人,反正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医者,和谁也不搭界儿。我也没犯法,法律上也没有哪一条说不让骂人哪,我就抒发一下心中的愤懑能怎么着?谁还能给我蹦了不成?老爷子自有 自己的一套歪理邪说。所以,法助人胆,怒增骂威,再加上有那么多的铁杆粉丝儿宠着,老爷子只要是逮着了哪个倒霉鬼,不骂他个天翻地覆,祖宗八代,绝不算完!
当然,惹姥爷愤怒的那些由头,未必都是真实的。
姥爷已去世多年,他那滔滔不绝,绝骂嚎天的形象渐渐淡去,脑海里倒是常常浮现出姥爷的老宅,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个小窗口,过去的窗都很小,上下对开。小窗口里露出姥爷圆胖的脸,正探着头向外张望,似乎又再寻找开骂的由头。
他每天就坐在那铺炕上,炕上摆着一张二尺见方的小木桌。他每天就在这张小木桌上吃饭,看书,给人看病。他的那些由头就是听他的病人们传过来的,或是从那小小的窗口里看到的,传言未必都真,窗口必定有限。到现在我都有些纳闷:怎么没见着谁去找姥爷算账呢?谁平白无故挨了骂能忍气吞声啊?大概,这其中自有它的道理,只是我不得而知罢了。姥爷骂到兴处,齁病就犯了,他马上用针管吸上半管药液,往屁股蛋上一扎,气儿马上就顺了。也不管有人没人,反正大家都习惯了。除了吃饭、看书、看病,就是透着那窄窄的小窗看外面的世界。小窗虽小,窗外的世界,却叫他看了个透彻,骂了个犀利。姥爷的眼睛虽不大,洞察能力却超强,我是亲身体验到的。
记得有一次,我去姥姥家,看到他的药匣里有一味药,小小的像一个个羊粪蛋儿,超小的马铃薯。便我问姥爷:“这是什么药?”姥爷说:“这是山药豆”。它能健脾补肾,补肺益气,益心安神,宁咳定喘,是一味好药材啊!咱们附近的土里就有呢!我惊奇地叫道:真的吗?我怎么没看见?““你仔细找找,保准能找到,多找些来给我当药材。”我便一口答应了。可每天除了上学,放学,打猪草,捡鸡蛋,再加上贪点儿玩,早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到了又想去姥爷家的时候才想起来。怕姥爷骂,便不敢去,可总躲也不是个办法,隔了好长时间,还是硬着头皮去了。一进门,便东拉西扯,企图分散姥爷的注意力,没想到聊了没两句,姥爷便揭了我的老底儿:是药材没弄来,怕挨骂,不敢登门了吧!我忙辩解:哪能呢!就是怎么找也没找着,心里一阵忐忑,准备挨一顿“酷刑”。若是舅舅们或姨妈们犯了这样的错,早拉下脸劈头盖脸骂得你无地自容了!哪里还会给你辩解的机会!而到了我们孙儿辈,尤其是学习好的,就格外吃香。我就是其一,平时姥爷和我说话也比较和蔼,从没听见过表扬,倒也没挨多少骂。所以,我们这些小辈都学习特别努力,学习都非常过得去,因为我们知道这是免得挨骂的一个最重要的砝码。但是,心里还是胆怯,一般也不敢随便登门,因为亲眼见识了姥爷的骂功。不到万不得已或是姥爷家的水果蔬菜下来的时候,我们一般是不会着面儿的,即便是不得已去了,也像是做了贼似的,或像是战争年代地下交通员在秘密联络点接头一样,偷偷地找到姥姥跟她交接了妈妈交代的事,拿了东西赶紧离开,绝不敢逗留。因为,妈妈反复交代过的,她自小在训斥中长大,早已吓破了胆。姥爷的妻子儿女们各个对他是望而生畏,而我则是胆怯中又夹杂着好奇和敬佩:因为,我知道,我的小命就是姥爷从鬼门关抢回来的。小时候,我体弱多病,常常不知什么原因就没气了,一犯病,妈妈便抱起我,飞也似的跑到一山之隔的姥爷家,姥爷捏着长长的针,扎扎手指,扎扎脚趾,放放血,推推拿,我就又缓过气来。妈妈常说,“她都没想到我能长成这么大个人。”
没有姥爷,就没有现在的我。这一点,我永远不会忘。
而姥爷最让我敬佩的是:他对自己绝对是个彻彻底底的狠人。他是自学成才的,就自己捧着几本厚厚的旧的发了黄的老医书,边看书边拿自己做实验,喝药汤,试药性,在自己的身上扎针,练针灸,不知失败了多少次,也不知中了多少回毒,他的身上遍布针眼儿。我都不能想象,姥爷在医学的道路上遇到过多少艰难险阻!他又是怎样熬过来的!这是我打心眼里佩服他的一点。他救人无数,遇到那些没钱医治的病人,姥爷也总是先治病,钱也后再说,常常是欠着欠着,就欠没了,姥爷自己也是一大家子人需要养活啊!可姥爷也从不追究。这是我最佩服他的另一点。所以,姥爷救人无数而也得罪了无数人。不过,倒没一个找上门来算账的,大概是功过相抵,老天爷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了。
记得有一年,与一位忘年交的老友聊天,不知怎的一下子聊到了姥爷,没想到他也认识姥爷。原来,他是个收药材的,当年常常给姥爷送药材。他还对当年的一些事情记忆犹新。我说,我姥爷可是个暴脾气!他竟坚决反对。他说:李大夫可是个有趣的,和蔼的人!我心中大惑,我心中的姥爷怎么和他口中的姥爷不一样呢?也许,姥爷的严只是针对自己的家人吧,过去家里孩子多,儿女一共八个,算上没成活的,有十几个哪!姥爷每天忙着给人看病,没时间管教孩子,所以,只能靠痛骂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来威摄他们,让他们都夹着尾巴做人。他把慈爱都给了他的患者,病人,所以,在他们的眼中,姥爷是慈祥的。
没想到多年以后,姥爷的形象竟在我的心目中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
现在,不知怎的,我常常想起姥爷,想起他坐在小窗前,透过那扇小窗向外探望的情景,这情景仿佛被永远的定格在我的记忆中。
作者简介:
何丽颖,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