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
文/周嘉航
我不爱喝酒，因为苦涩的酒水浸润我的双唇，充满我的口腔，顺着我的喉咙缓缓流入胃里时，我总会感到一阵无法忍受的恶心，自身容易喝醉的体质也令我与酒局派对相隔甚远。但是今晚，我决定赴约。
我和他已有近二十年没见了，但我依旧记得小时候，挺着大肚子的他拉着我东奔西走，穿过僻静的小径，带我翻越围墙，带我翻开一块又一块石头，发现一处又一处“新大陆”，让我领略了别样的风景。
街边的小吃摊灯火通明，伴着烤香味的油烟从透明门帘的缝隙间缓缓飘出。摊位前摆放着塑料桌椅供客人吃喝。地上丢弃着被踩扁的空啤酒罐和吃剩的竹签。喝得满脸通红的大叔将衬衫撩起，露出黄铜色的啤酒肚，与好友一面大声地谈天说地，一面将瓜子壳吐在地上。越是进入深夜，小吃摊的生意便越好。不论男女都愿意在黑夜里卸下一天的疲惫，放肆自己的情感，将快乐与不满通通洒向夜空。
“这边！”他向我兴奋地挥手大喊，嘴角露出了那个令我无比熟悉的微笑。他背靠塑料凳，消瘦的脸上可以看清骨骼的形状，深邃的双眼向内凹陷，看起来又干又瘪。他蓄着扫把般的胡子，伸着细长的手，像浅浮雕般的身子直挺着。他身上的深蓝色亨利衫沾满污渍，领口的三颗纽扣敞开着，露出他发黑的皮肤和凸起的锁骨，脑袋上肮脏的鸭舌帽歪斜在一边破解的裤子早已看不出是黑色还是棕色。他周身二十米内没有半点人影，其他的客人都将他视为乞丐，敬而远之。他夸张的动作引得旁人侧目，我每迈出一步都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灼热目光，
我不禁低下头，脚步也变得犹豫起来。那个曾经满是赘肉，活泼，轴实的小胖子去哪儿了？我伴着异样的眼光，穿过酒瓶和瓜子堆成的小山，踌躇着在与他一桌之隔的位置上坐下。
“好久不见。”他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将黝黑枯瘦的手伸向我，咧开皲裂的嘴，围在他嘴边发黄的胡子凌乱地缠绕着，露出参差不齐的黄色牙齿。
“好、好久不见。”从坐在位置上开始，不知从何而来的羞愧感沉重得令我始终低着脑袋，没敢看他一眼。我缓缓伸出手在空中犹豫着。
他看出了我的心思，大笑着用指尖轻轻握住我的食指摇晃两下，算是握过手了。
其间我们没说一句话。直到服务生将冒着热气的小吃一一送上，我们也没有任何眼神交流。深夜的街道上回响着小吃摊里的欢声笑语，但欢笑的主人并非我和他。在我们之间仿佛立着一道无形的高墙，将我们隔绝在不同的世界。
“你会喝酒吗？”他弯下身子从啤酒箱里拿出一罐啤酒，用堆积着污秽的指甲将拉环挑起，啤酒发出“嘶嘶”的声响。他将啤酒举在半空中晃了晃，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
“不用了。我不太会。”我摆摆手，视线与他交汇的一瞬间又迅速移开。
他笑着点点头，默默地将啤酒放在自己跟前。
“你还是没变啊。”不知为何，他面带笑意，突然感慨道。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将啤酒高高举起，一股脑地灌入嘴中。带着泡沫的啤酒顺着他的胡子缓缓滴落。喝完啤酒，他将空罐子轻轻放在地上，发出沁人心脾的感叹。
“我今天约你出来就是想看看你。”他抹了抹嘴，“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你还是老样子，总是畏畏缩缩的，要个人为你带带路。”
我缓缓抬起头，依旧一声不吭。
“我明天就要继续旅行了。”他话锋一转。
“旅行？”我惊讶地问道。
“对，旅行。”他说。
“你不读书不工作吗？”
“是的，我要看这天有多广，这地有多宽，我要踏遍每一处山河，要将这天地装进我心里。”或许单单一瓶酒就让他醉了吧，他手舞足蹈地大喊，那沙哑的声音渐渐隐没在黑夜中。
我赶紧缩起身子，低下头，想要避开他人的目光，更想从这地缝里钻进去。
“那你呢？你的旅行呢？”他又恢复了平静，手肘轻轻抵在桌面上，支撑着他瘦削的脸颊。
我尴尬地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认真的脸庞。
“我能有什么旅行？”我摇摇头，确认周围没人看着我们才轻声说道，“我只像大多数人一样，在人群中浮沉，用尽一生去忙碌，在社会上立足，抓住机会站得更高，去追求更好的生活。”
他点点头，又打开了一瓶啤酒一饮而尽。
“我们有十多年没见了吧。”我说。
“是啊。当年那个小胖子变得瘦骨如柴了。”他自嘲地笑了，“而你也变成了我遥不可及的那颗星星。”
“只不过是按着引力指定的方向走，成为浩瀚星河中的一粒罢了。”
“星空是美丽且浪漫的。”他扬起头，但今夜没有星光，“星星们汇聚从绚烂的星空，放射着我一生也无法触及的光亮。”他向着夜空张开双臂，仿佛要将黑夜揽入怀中。
“明天你要去向何方？”我问。
“我不知道。我只是迈开我的双脚，感受地面的温度与崎岖。我没有目标也没有终点，踏过的每一步都是新的起点，看见的每一处靓丽风景都是我生存的意义。何处是家？何处是归宿？何处又是尽头？我的所到便是家，我的所爱便是归宿，而我的心跳停止之时便是尽头。”
我这才明白这一身落魄的由来。我看着他肮脏的脸，他依旧抬着头，痴迷地看着没有一丝光亮的夜空。那个儿时与我一起欢笑一起惹祸的胖小子已经与我渐行渐远，我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终究将我们引向岔道的两端。是的，我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因为我无法抛下世人的眼光和社会的规律，而他再也触我不及，因为他眼中是茫茫星空。我是浩瀚星河中的一颗，在群星之中闪耀着无法令人注意的光芒，但当无数个我汇聚一起，暗夜里便终有希望。我注定与群星一同闪耀一同消逝，毫无波澜地散尽光辉，而他不同，他是黯淡无光的孤星，孤傲地划破天际与群星逆道而行，他不愿同群星一样放射光亮，只愿遨游于广阔的天地间，死生由命。但是……
“你终有一天会停止脚步的。”我说，“你的旅行没有尽头，但社会确有界限，你终究要回归现实，成为星河中的一部分。”
“我明白，”他轻轻敲击着桌面，“我明白我逃不出这一身凡俗，逃不出用金钱构筑的法则，但那不是终点，那是另一段旅途的起点，是我歇脚的驿站罢了。”
我不再说什么。他的落魄、颓丧，他在旅途中消磨的种种时光，那一身令人厌恶的装扮，那营养不良的身体和无处不在的臭气终将成为我和他人饭后的谈资和笑柄，成为一段令人唾弃的回忆，但只有坐在他对面的我才能看得见，他深邃眼眸中浩瀚无垠的星海和炫目的星光。我想，那便是属于他的天地，属于他的生存的意义。
结账时，他执意拒绝了我付款的请求，而是自掏腰包结了账。他说他在这座城市待了三个月，赚的钱足够一场漫长的旅行。我不知他所说的是真是假，但我终究是拗不过他。
掀起门帘，我们走出小吃摊，日出前的冷气扑面而来，寂静的街道上没有半点人影。
“你晚上住哪？”我担心地问道。
他举起几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笑着说：“住哪都行，你就别担心了。啊，你要回家了吧，我送送你。”
我们两个肩并着肩，在微风中穿过一盏又一盏昏黄的路灯。
东面的山脚下，阳光缓缓掀起夜幕，将第一缕金黄洒向大地。破晓时的空气格外甘甜，天地间仿佛蒙上了一层缥缈的轻纱，远山的树林间闪耀着纯洁的光芒，残夜随着光芒缓缓退去。
我们在一条岔路前驻足。他微笑着向我伸出手。
“再见。”
我毫不犹豫地握紧他粗糙且瘦骨嶙峋的手。
“再见。”我放声大笑。
黑暗散尽，太阳的轮廓渐渐清晰。我走上了经历无数人来人往的大道，他踏上了杂草丛生、无人问津的小径。
作者简介：
周嘉航，男，今年22岁，就读于浙江财经大学大三的学生，曾经获得过县级小文学家称号，也曾参加过县市级作文比赛并在比赛中获得过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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