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鸠 鹭鸶 鵽
文/王玉权
卜锅锅
西邻周家在屋顶上搭了一排鸽子窝。一群白的、灰的、花的鸽子咕咕叫着,轻盈地盘旋着,在我们住区几百米方圆内外飞飞停停,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
他家养的不是信鸽,是菜鸽。
老周这人虽是个踏三轮的,却很爱花草。门前院中养了月季、蔷薇、君子兰、剑兰、万年青、美人蕉、荼靡、腊梅等十来个品种,四季花开不断。
他觉得鸽子那么可爱,灵性,真舍不得卖给人杀了吃,所以越养越多,鸽窝住不下了。不得已,才淘汰了些老鸽子去卖。他说养鸽子图个心平气和,养花草图个心眼敞亮。
市井中一别具情调之人。
我常在他家流连,由此我想到了故乡的野鸽子。形体大小倒差不多,也许同属一谱吧,但叫声完全不一样。“卜锅锅,锅~,卜锅锅,锅~"。锅的音颤颤的,听起来温润可亲,让人心也颤颤的,感动而生怜爱之情。我们伢子常比赛谁学得像,卜锅锅,锅~,卜锅锅,锅~。小嘴尖起来,小手窝起来,叫啊,叫啊,一个个变成了卜锅锅似的,真有趣!我们那儿的人就叫它卜(念作萝卜bo的卜音)锅锅,或野鸽子。
据说,它学名斑鸠。斑,形象。羽毛中杂有深浅不一的灰褐色,虽不如家鸽羽毛的纯净,但也紧密有致,滑滴滴的。斑鸠会做窝,性温和。它的同类山鸠,笨拙而凶狠霸道。成语"鸠占鹊巢"中的鸠,即指山鸠。喜鹊形体虽比它大多了,可斗不过山鸠,只好乖乖地退让,喳喳地哀鸣着去另筑新巢。这可算是动物世界里丛林法则的一例。
山鸠之名倒过来叫鸠山,不由人立马想到《红灯记》中那个同名的日本恶鬼。山鸠,鸠山,一对强盗。
在人类社会中,犹太人强占巴勒斯坦人的地盘建立以色列国,成了国际政治纷争的一个焦点,成了中东的一个死结。也颇像这个。
卜锅锅的叫声,一点不犯嫌。至少是我们孩提时候心中的爱物。谁要是捉到了一只卜锅锅,那真叫伢子们心痒痒的羡慕煞了。他摸一会,你抱一会,魂都被引去了,转悠着半天也不愿离开。它的有灰褐斑点的羽毛,紧密而有光泽,摸起来滑溜溜的,养手。两只滴溜溜的细小的圆眼,角质的小尖嘴上有黄色的衬肉,掰开它的嘴,可见玲珑的红润的尖尖的小舌头,好可爱哟。可想捉到它,可不像逮麻雀那么容易。
后沟头有好几棵大榆树,它就在上面做窝。几个淘气鬼一心想捉来玩。从家里抓来一把稻或一把米,嘴里学着它叫"卜锅锅,锅~,卜锅锅,锅~",唤它,诱它飞下来。模仿久了,叫得真像那么回事。
卜锅锅果然纷纷飞下来啄食。啄两口,退一步。小圆眼不时地张望着,贼警惕。稍有动静,便呼地飞了。飞不远,见没了动静,又一步步前来啄食。待我们伸出带网兜的长竹竿,它又扑噜噜地飞了,飞到高高的树梢上。还卜锅锅,锅~,卜锅锅,锅~地叫着气我们。任凭我们怎么挥动长竹竿,它才不怕呢,你够不着它的,气得我们跺脚,嗷嗷地吆喝着。喊得没劲了,就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有两个小家伙,丢了竹竿,要爬树。可树长在河边,斜向河面,沟头里长满了水草菱盘,万一掉下去就没命了,又犹豫着不敢爬。它却在树上这枝跳到那枝欢叫着。急得我们抓耳挠腮的,心中啊,像有十万个蚂蚁爬,火烧火燎的。
后沟头西边不远,就是荒厝子,乱葬坟。草又密,树又多,更是卜锅锅的天堂。爬上去没问题,可听多了大人讲的鬼话,一看到那里草木葳蕤阴森森的,我们心里就犯怵,胆小,不敢去。
看来,这卜锅锅也是群会飞的淘气鬼,跟我们这群小淘气的捉迷藏呢。
如此可爱的小精灵,乡间已几十年听不到那动听的"卜锅锅,锅~,卜锅锅,锅~"的抖音了。
不仅是野鸽子,花喜鹊、黑乌鸦,也几乎绝迹。家家砌了瓦房,麻雀子没处做窝,也很少见了 。我们小时,家乡都是一面面明镜似的水田,现在“沤改旱",大大小小的水鸟,也绝迹了。化肥农药施久了,农村生态堪优。连油菜花开,也少见蝴蝶蜜蜂。心中有点落寞,怪想念那蜂飞蝶舞,雀儿聒噪,喜鹊喳喳,卜锅锅抖音的交响乐,大合唱了。
那一天该会来的吧?黄河清,圣人出;百鸟鸣,凤凰现。期盼!渴念!
鹭天*格鵽
小时候,常到水田里拾田螺。这螺大的如鸡卵,响(用水煮开)了后,挑出螺米,和肉红烧,别有风味,可好吃啦。一个田螺米顶几十颗小螺蛳米,好生杀馋。
拾田螺的最好季节是秋天,水稻收割以后,翻耕沤茬时节。明净的浅水下,犁行里,常见田螺的身影。水田像一面面巨大的明镜,在秋阳下,微风中,泛着粼粼银波。不时有像燕子似的小水鸟嘎嘎地尖叫着掠过。
鹭天,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水鸟。它身子不见得有多大,显著的特征是青色的长长的细腿,远看,犹柳枝插在水田里,我们那里的人都叫它青桩。颈项比鹅长多了,但没鹅粗,又细又长。头上没红鹅瘤,但有一撮白色的丝状羽毛披下来,颇像民国时期将军帽盔顶上的缨络,摇动起来蛮威武的。
好有一比。 细长腿像踩高跷,瘦长脖像鳝鱼腰,尖长嘴像剪花刀。走起来,一步一顿,头上丝毛飘飘 ,假油不且跩得像个二万(方言,意为好充大头,极爱虚荣),又骄傲又可笑。
这家伙确实高傲,旁若无人。我们在田里拾田螺,它在旁边用尖长嘴在水田里掏食,才不管你有人没人哩。如若从水里叼到一条小鱼,会抬起头,细颈脖曲起来,一伸一缩地快活地吞食。你要是靠近它,它会"哇一一″地一声猛叫,其声极凄厉惨烈,能让人吓掉大魂。然后扑楞着双翅冲向蓝天。我就被它吓过一次,心里扑通扑通地狂跳,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哇一一"这声叫,太瘆人了!像刀剜你的心。
青桩或鹭天子,都是土俗称呼。据说学名鹭鸶,是个庞大家族,种类繁多。鹭天子属哪类?不知,要去请教鸟类专家。
后来"沤改旱",没了水田,水鸟没了立足生存之地,已几十年不见鹭天子了,那一声惊魂的凄厉叫声,也在脑中成了绝响。
青桩或鹭天子,见其形,闻其声。仲夏时节的格鵽(duo,第四声。我们那里人讹音端。)则仅闻其声,不见其形。在我的记忆中,反正没见过它长啥样子。
汪曾祺先生曾在他的作品中提及当年一种极美味的卤汁桃花鵽,类同鹌鹑大小,虽没多少肉,但极其鲜美。
因在初春时节桃花开时上市,故名桃花鵽,很美的名字。初春时节,这种小水鸟正当膘肥体壮的青春期,总觉得吃这野味有点残忍。
仲夏时节,稻田薅二遍草时,秧苗已发棵旺长。人若低头拔草,秧苗已比人高,此时,四乡八野一地绿毯,风起处,碧波万顷。"格,端""格,端"的叫声从秧棵田中传开。乡人据其带节奏的叫声,为这小水鸟取名"格端",端,实为鵽字的讹音。
我判定,它是高邮湖畔青春期的桃花鵽,仲夏时节迁移来运东更广阔的水田地带去繁育后代。因为此时,秧苗发棵,青纱帐巳起,隐藏在绿海深处筑爱巢,可以免受天敌的伤害。和人类一样,可怜天下父母心!
小时,我常陪妈薅草。那时单干,妈一人做活心慌,我就在田埂上玩。突然,一小团黑影从空中掠过,我还未看清是什么东西,却听到妈在田里惊喜地喊,“格端蛋!格端蛋!”原来,妈发现两排秧行被巧妙地连在一起,做成了可遮风挡雨的格端窝。窝里有三枚蛋,刚才惊飞的肯定是抱窝(孵)的母格端。
我在田埂上喊,妈妈,快把格端蛋给我!耳里传来,‘‘格端,格端,格端"急切的叫声,完全不像平时,格,端;格,端,叫声从容,逸当,悠闲。妈说,不能把你。你听,老格端急啦!乖,断子绝孙的损德事不能做。我不答应,急得要哭。妈好为难,说,只拿一个给你玩会儿,玩过再给我放窝里去。并且左一声右一声关照我,当心,不要打了,那是一条命呐!
我把那颗蛋捧在手中,如同宝贝一样欢喜。就那么点点大,比麻雀蛋大不了多少,也长满了雀斑。但不像麻雀蛋灰白底色,而是绿莹莹的,小巧玲珑,好生可爱噢!
一趟草薅到头了,妈哄我说,玩过了吧?蛋把我放窝里去。等几天,小格端出世,捉把你玩。伢子就是好哄骗,我信以为真,恋恋不舍地让妈把蛋取走了。
过了几天,我提醒妈,小格端呢?
妈说,还没抱(孵)出来呢。
问了好几次,妈总是敷衍我,还没抱出来呢,还没抱出来呢。
伢子太天真,老妈太母性。
格鵽和鹭天子一样,暌违了几十年。儿时印象烙在记忆深处,梦一样,恍如昨天,时不时顽强地冒出来,给人以无尽的遐想,感叹,反刍人生的况味,唏嘘逝去的童年岁月,痴念回不来的青春韶华。我不禁鼻子发酸,湿了眼眶。咳,不要笑我。老啦,没出息,小孩儿似的,易动感情。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