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福回来盖房子了。
一大早,喊开邻家的门,骑了电动车就去找工头了。说好了下午工头自己过来的。
“慢点,看把你心胜地!小心把你小身板颠下来。”邻家跟出来叮咛着。
“急地死呀!说风就是雨,不知道那根神经抽了。” 还没顾上拾掇拾掇自己的拉弟,一边摔打着手里的扫帚,一边忿忿地嘟囔着。
的确,急急地需要盖了。几年前,村里传染病似地,一家撵着几家地拆建旧院子。一麻溜四米多高的院墙,一圈贴到顶,红门楼,八间房,水磨石的院子,财源滚滚的内墙,长颈鹿逛公园一样。现在,村里闲谝的主题是谁谁谁在永济运城买房了,新闻是谁谁在北京广东给娃买了房,副侃评论才是谁不走卒子,各种议论、猜测、调侃都有,甚而是胡说八道。
永福的房还是五十年代父亲手上搭的,风雨里,飘飘摇摇。
过年回家,前脚踏进门,后脚村干部就跟了进来,像能闻着味一样。就一件事,看房子,怕塌了压着人。
前几年,手里攒了几个,拉弟动过心,哪知刚张嘴,“你当家!”永福三个字,一下就把拉弟噎地熄了火。
“永福,再不拆大队就要把你房收了呀,作咱村的标本。”
“永福,钱攒着等七老八十了才浪呀!”“永福,还不赶紧把房子一盖,给女瞅个好的。”
……
日子过滋润了的村民,见了永福就没二话。 谁不想在村里脸上光鲜,可光鲜是要拿票子说话的,这个理,永福心里自然亮堂。永福家几代光荣,风光的那几年,日子照样是立在太阳底下,身子暖了肚子饥,几代都是一苗根。拉弟家底子薄,十亩地连一苗根都没有,就她一棵小梢梢,门当户对,谁也不呔嫌谁。
永福心里其实早计划好了,趁自己刚闪过四十,精神头正旺,再闯上个十数八年。家里就这么一个女,三七才二十一,师范毕业刚在城里打了工,自己能糊住自己的嘴了,不急。多攒些钱,回来把院子美美一收拾,招个好娃,把饭店交给他们,带上个一半年,就和拉弟回来享福。高兴了到地里活动活动筋骨,有孙子了,屁颠屁颠地接来送去。这个场景,永福在脑子里可没少描绘。
更好的想法,永福压在心底底里,偶尔喝酒了,一个人吐回到嘴里嚼嚼,从没蹦出来过。就是碰到机会了,弄个宽敞点的店,多挣些,直接先在城里买套房,把女直接落城里,这样孩子们将来受教育也方便。有剩的了,再把家里一盖。
“拉弟,咱把饭店撒了,回!”忙地屁股刚粘住地,拉弟脑子就又回到了饭店,心里一万个不舍。
一向恨不得干到年根根的永福,那天突然冒出来的这么一句,着实把拉弟惊了一下。手里洗着的碗猛地一抖,多亏来吃饭的都是些出力气的,能吃,置的碗松快有分量,要不早簸地上了。
“怎么啦?好好地就不着调了,这离过年还三四个月呢!”
“撒,你想啥就是啥!”
拉弟的手闷在了水里,头有些懵。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啦,话没有变,说出来的口气却比往日软和了不少,可能是感觉到了永福语气里的刚劲。一起过了这么多年,永福的脾气她摸得透透地,平日里不拿主意,拿了的,她连个商量都没有。
出来开饭店快二十年了,拉弟已有些分不清那是家了,每天是几月几号都马虎着,其实,弄清了也啥都不顶。天亮开门,脚手眼窝嘴一天不停,外头黑了,路上不见人了才关门。两张桌子一拼,纸箱子一翻,倒出铺盖一扑拉,倒头就睡,屁都懒得放。
刚出来时,拉弟受不了,累得哭,苦得哭,想得哭。慢慢地就服了。不服不行,家里两头四个老人,一天花花绿绿一大把,实在是在地里刨不来,没法子了。出来时在老乡的店里帮了半年,然后踅摸着在这小县城的一角盘了这个小店,开始有人喊叫起了老板娘,哎!我的那个娘呀。刚开始,顾客多是女…女地吆唤,一晃,来吃饭的孩子,有眼神不好的都叫上奶奶了。我的妈呀,第一次听到时,嘴都张开了,话生生地卡住了,后半天都没吃下饭。晚上关了门,找了半天也不见小镜子塞哪去了。静下来,想想也不怨孩子,哪有阿姨半月都不照镜子的。算球了,照了又要咋。
“愣什么呢!快点收拾了睡。”永福的话像鞭打一样。
晚上睡觉,拉弟时常会偷偷地笑。两个人睡在桌子上,怕掉下去,总是紧紧地抱在一起,尤其是冬天里,永福的身上热乎乎地。闹别扭了,睡着睡着,又迷迷糊糊地粘在了一起,挺能治小两口闹别扭。一想起这,拉弟就想笑。再笑,笑着笑着就哭了,想起在女儿,没断奶就放在了老家,四个老人帮着招呼。回去亲地一抱,哭着蹬着要下去,生分地几天都不往跟前靠,刚有些热了,就又要走了。也没有能陪陪四个老人,早些时候,走时给保健站放点钱,有病了他们自己去看,以后就在手机上转。知道在外不容易,几个老人能抗住就不吭气,吭气了,赶回来就没气吭了,回来一回少一个,回一回熄活一两年。永福和拉弟平日里不敢提这些事,对他们来说,有能力让四位老人活着时吃好喝好,不在了,风光地入了土,没让村里人小看就满足了。
“你怎么想的,怎么突然要把饭店撒了?再说了,现在是旺季,要撒,也等过年回去了撒个合适家。”
“哪莫多话!我累了,你也歇歇,回去先把房盖了,女找对象也好看。”
“不要舍不得,房子盖了,不想出来都得出来。”
本来还想坚持,一说到女,拉弟的心忽地就软了。女娃这个点,在村里正是找婆家的时候,甚至都有一点拖了,村里早的,这个年龄娃都吃上奶了。两个人想好了给女招个上门的,女也乐意,是该早些盘算了。
想到这,拉弟也就把后面的话憋了回去。回去就回去吧,歇歇再出来。念这么一闪,身子好像也突然地展了些,闭住眼睛就进了梦乡。
笑啦,唱啦……一晚上,拉弟都在做梦,梦见了父母,梦到了结婚,过上了永福和他说的田园日子……
“推开那扇新窗远远地望……”一大早,永福接了几个电话,妥了。现在通信真方便,在老乡群里把信息一发,不用多啰嗦,都是开饭店的,门清。打电话过来的,提前都打听估摸得八九不离十了,手机一接,案板上砍骨头,干干脆脆,三核桃两枣地就搞定了。
拐角小园里的花,艳地像温室里的一样,隔壁店门口的花一把一把地开,以前咋就没有注意过。歇了一天,看了看几家这多年相处好的,告了个别。平时不觉得,真的要离开了,知道是再难碰到一起了,女人们还是湿了眼眶。好的是现在有微信、抖音,说聊就能聊,说见就能见。
房主那儿,拉弟特意和永福提了两样过去坐了坐,房东一家人挺好,从没为难过。这次突然要把饭店撒人,还担心房东那出岔子,人家啥也没说,到把两个人弄得像自己做错了事一样。
永福本来还要入保险的,是房东的女儿跑什么险,一天老在跟前叨叨。永福耳根子软,答应办个,前几天,两个人去医院说走个过场,盖个章就办。永福回来没吭气,拉弟也就没有问,本来她就不凭信这个,人家不缠,自己心里偷着笑。
有些疙瘩地是,房东女那天看她的眼神怪怪地,看得她心里说不出是个啥。揣摩着是怨她挡永福入保险了?没有呀!
永福回来了,又有人来了,永福又出去了……
工匠来了,料进巷了,基础出地面了……
犁地不用牛,种麦不用耧。时代不同了,你得服,三四十天的功夫,猫就爬到了树梢。天气也给面子,本来是沥沥拉拉的时节,几次都只是洒湿了地皮,雨就回去了,没耽搁一个点。
现在村里鸟多了,叽叽喳喳,灰喜鹊更是一天地伙着来群着去。工头见人就嘟囔着嫌永福催得紧,一会又絮叨着老院子尺寸不够,干起来不顺当。永福摸得清工头的弯弯肠,只管多散烟,加钱的事根本就不接茬,不打那个马虎眼。
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面。房子立起来了,上门窗、按水电、贴瓷砖、刮仿瓷、装大门、看家具……永福和拉弟腿都快跑断了。
钱贴到哪里哪里美。一群喜鹊喳喳喳地刚热闹了一整子,鞭炮声四起。尘烟散开,一座漂亮敞快的院子开门纳喜,像永福和拉弟笑开了花的嘴一样,热闹到半夜,贺喜的人走完了,都还一直敞亮着。
永福和拉弟蹬展展地歇了几天。身上痒了,起来把大帐一拉,拿回来的数,还落下十几个。两个人关上门,紧紧地抱在一起,和拉弟刚进门时一样。
池泊的水活泛起来了,喝酒的吆喝声远了。过了十五,出门开饭店的,该走的忽地跑完了。
不见永福动静,问起,永福说身乏地缓缓,没多的话。再出去时,永福是去了医院。去了就住下了,住了十数八天,又回来了。躺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来串门的乡亲。
拉弟瘦了,空空的眼睛里满是泪水。见人就哭着埋怨:“永福死活不看了,拗着非要回,谁也挡不住,你们给劝劝。”
不去医院了,总不能硬等吧。拉弟四处打听民间的方子,说是吃“地皮子”能治,四处寻人挖来炕干了吃,不见一点起色,一天是一个样。
一个月后,老坟地里,立起了一座新土堆。
一年后,女办了喜事。娃是个退伍的志愿兵,拉弟看着哪儿都好,越看越好。
忌日里,烧完纸,拉弟让两个人先一步往回走,说要和永福说说话。
“福啊,你这个死鬼,你早知道了病不好,哄着我回来把房盖了。”
“哎!说你主意真,你也就真能狠下心这么做。”
“娃你刚才看了吧,和咱俩想的一个样,放心了吧!”
远处,几只春燕在空中翻飞,路旁的迎春花,挺起的枝条上,努出了新芽。

【作者简介】:卢运锋,1971, 农工党党员。省作协会员,市作协副秘书长,市诗词学会副会长,盐湖区作协副主席,《盐湖文学》编辑。
(都市头条认证编辑 卫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