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  云

文/薛海

        读云，每一个人都会读出不一样的心情，不一样的思考，不一样的感悟，读出自己人生经历的世事沧桑与心空变化，所以，同是一片云，读出的内容却千差万别。常人读出风雨气象，过客读出无痕的往事，游子读出遥远的思念，情人读出悠悠的眷恋，诗人读出天地心空的意境，佛家读出苦谛色空，哲人读出对宇宙的诧异与深邃。

        躺在旷野，仰望湛蓝的天空，白云闲渡时空的河流，追思时间无痕的足迹，喟叹天地之苍茫，感怀人事之沧桑。白云永远都是蓝天的过客，它匆匆从未来通过现在飘向过去，留下无常与死亡的哲思，让读云者在它缥缈而诡谲中，回望人生过往岁月，感悟生与死的真谛。

        在我十岁那年，家门口的锦江河雨后暴涨，漫上了公路和街道，河水湍急而汹涌。由于年少，心中没有死亡的概念，因而就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无知的无畏。我和七八个与我一般大的少年，在众多感佩和惊诧的围观者的注目中跳入河中，泅渡到对岸，然后又从对岸上游击浪泅回。在返回的途中，我已体力不支，几次想爬上堤岸，都被洪峰打回浪中，最后完全没有了体力。我筋疲力尽地漂浮在激流之中，此时，心中蔓过一缕死亡的阴影。突然，我仰望到漂浮在蓝天的白云，它们像一群骏马向着太阳奔驰而去，阳光在马背涂上灿烂的金光，那种力与美唤发出人的斗志与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时，我内心涌起对生的无限眷恋，我要在这天空中永远望到这美轮美奂的云彩，我的体内蓦然爆发出一股强劲的潜能，奋力搏击，最后终于游到下游很远的一个河渚，爬上浅滩，倒在滩草丛中……当年那场洪水在上下游十公里之内就淹死了四十多人。从此，死亡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灰暗的印记，同时也让我感悟到了生命的珍贵。

        千古浮云，变幻无常。对于永恒的时间和无穷的宇宙来说，浮云总是瞬间就飘逝得无影无踪，成为过眼烟云。人生犹如浮云，生命就是宇宙中一个无常的过客，人最终要走向死亡，死亡永远都在我们生命的尽头等着我们，生命是无常而短暂的，死亡才是永恒的。谁都知道躲不开死亡，人死后带不走任何东西，只是赤条条从虚无中来又回到虚无中去，但我们人类又放不下对自己欲望的追逐，人类的欲望就是人对金钱、权力、性、生命的延续、被赞美等的渴求，这种欲望是人性的自然表现，它包含在人性之中，对我们来说这也是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如果人类没有了这种欲望，人类的文明也就无法产生，没有文明的人类就跟动物没有差别了。世界正是在这种欲望的追逐竞争中才得以进化发展，人类才有了文明，对于我们每个个体来说，人生才有了意义和价值。人生对于永恒的时空来说，确实是犹如浮云一般短暂，但是，不能因为人生短暂，就认为追逐名利与欲望是我们应该放弃的行为，其实这就是常人的生活方式和人生的希望，也是人最基本的人性，人类由此得以发展。如果一个人连追逐名利与欲望的想法都没有了，他的人生也就失去了意义和价值。人的欲望还有更高一个层次，那就是对正义、真理、理想、科学等的追求，这是一种自我价值实现的欲望，是被他人肯定与赞扬的欲望。这样的人似乎是站在浮云之上回望人间，他们参透了名利，具有崇高的信仰与情怀，因而他们进入到生命意义的更高层次。具有这样境界的人，他们会蔑视死亡，生命也就有了超出常人的意义，当然，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

        当浮云飘过天际，消失在浩渺苍远的时空，我们要追问，这片浮云到底飘向了何处？它是否还存在于宇宙？在我十二、三岁那年，我和几个同学偷偷跑到火葬场去看焚烧死人。虽然当年洪水给我留下了对死亡的恐惧，但时隔几年早已淡忘，此时心理只充满对死亡的好奇。看到一具具尸体被送入焚化炉，死者亲属哭得震天动地，而我们心里却在想，死者被焚烧后就从这个地球上彻底消失了吗？如果他们的灵魂还存在，他们会到哪儿去呢？是否变成了鬼只在夜里出没？焚化炉的烟囱升起一股股白烟，然后融入到蓝天之中，死者的灵魂似乎也随白云飘然而去。根据物质不灭定律和能量守恒定律，任何物质与能量都不会消亡，它们只是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或者从一个物体转移到另一个物体，永远存在于宇宙。当我们死亡之后，我们的尸体埋进土里腐烂化成水，或焚烧之后埋进土里化成泥，但我们却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于宇宙，我们变成了微生物、有机物或无机物，若干万年后它们会变成植物或动物，那么死亡是否就是一种活着的延续？如果我们的灵魂真的存在，那么它定像漂浮不定的闲云，空灵虚幻，幽邃渺远。生命和云彩一样，逝去无痕，难以挽留与寻觅。

        白云在高邈的蓝天总是变换着无穷的形态，但它的本质却亘古不变。我在想，唐代诗人崔颢在作“白云千载空悠悠”时，他所看到的白云是否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白云？谁是彼时的白云？谁又是此时的白云？白云总是在永恒与瞬间中存在。此云曾是彼时的溪泉海河，曾是花蕊晓露媚眼横波，曾是化碧赤血愁雨悲泪。“白云犹是汉时秋”，白云苍狗，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然人之感怀千载与共。无形的时间与空悠的白云让人感叹人生的短暂与空寥，喟然 “千古兴亡多少事”，生命的轨迹在这里留下雪泥鸿爪，思想的足迹踏出千年云影雁踪。

        当然，蓝天下的云彩并不只是给我们留下生与死的思索，它也给我们带来大自然惊艳无比的美感，让我们看到生命的美好与人生的意义。生活就像云一般温柔丰润，变换着它的幸福方式与美感，让人无限地眷恋。湛蓝的天空已在我眼前铺开无垠的蓝笺，让我的心云在上面飘涂着希望与欢乐。当我们看见夕阳燃烧着西边天郊的浮云，放射出万道霞光之时，这灿烂的火烧云给读云者无限美好的遐思；当风停雪霁，白云以它独特雍容华美的风姿，悠游闲适地飘逸在蓝天之时，我们又会在它如仙境般美的启迪之下，看到人生的美好与希望。艳丽的浮云，让我们联想到花容娇媚的新娘，憧憬那幸福的爱情时光；纯洁的白云，让人渴望那淑女般高洁的友情，来点缀人生中的每一页篇章；飞渡乱云，仿佛让人聆听到人生中的欢乐交响；断云犹如欢快的小诗，微云则是一阕少女欢笑的小令，都令人陶醉。浮云海涛，高山云涌，风云长河，万壑云松，表达着自然美的全部内涵，也让人在生命中注入欢愉的血液，向着美好而幸福的人生奔流不息。

满江红· 读云

        亘古浮云，阅人间，生命无常。空悠悠，沧山央水，秦汉宋唐。浮云飞渡虚名河，断云乱世空奔忙。兴衰事，千古寥寂寞，谁留芳？

        云路漫，风雨狂。人生短，龟寿长。闲云悠情怀，大地苍茫。云水落花随秋远，行云卷叶梦依傍。云空灵，苍穹了无痕，长守望。

2018年11月6日写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