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套文学重点推介 秋心为愁 (下篇)
五
1937年“八一三”淞沪战起,“明星”公司毁于日寇炮火。叶秋心离开银幕,流落于沪宁之间,在上海参加“永安公司话剧团”,后又到南京参加“春风话剧团”,改演话剧。就这样为生计所迫,辗转流离于上海、南京之间,过的很苦,很凄迷,很无助。
后在沪经人介绍,认识了京剧“麒派”老生张铭声。张铭声是一名位少有的全能演员,他声若洪钟,嗓音宽亮,唱念做打,老生花脸,麒派马派,样样在行。他演刘秀、演包公、演济公、演猪八戒,甚至演小生,演什么像什么,很有一套与众不同的风格。
叶秋心遂与张铭声结为夫妇,开始了她的第二段婚姻。
11月11日上海沦陷,日军直逼南京。从17日起,军政党务人员分3批向内地转移,四大银行由上海迁往武汉。21日,各国驻华使节赴汉,国民党中央党部和国民政府十多个重要机构迁到武汉办公,国共两党的党政军要员和各界人士云集武汉,武汉成为事实上的政治中枢和抗战的军事大本营。大批文艺界人士,新闻工作者和流亡学生也来到武汉,先后有100多种抗日期刊、几十种报纸、几百种图书在武汉出版发行,使武汉成为全国和全世界了解中国抗战的窗口。
大潮之下,张铭声决定前往汉口演出,叶秋心便偕同夫婿回到她童年成长的地方。这时的汉口,动荡不安,叶家已经彻底破产,全家行跡杳然。因多年未与家庭联系,当叶秋心找到汉口合作路家门口时,屋内空无一人,门上的那把铁锁,已是锈迹斑斑了。街坊说:这间房子空了好几年了,听说叶家的人老早就去了南洋。叶秋心含着眼泪朝那老房子鞠了三躬,倖倖然离开了收蔵着她少年故事的那屋,那街……

这期间,叶秋心与张铭声育有一子,夫妻俩在汉口天声街天声舞台演出,张演京剧,叶演话剧,在乱世中的夹缝中艰难度日。张铭声在天声舞台主演《黄天霸》,很受欢迎,叶秋心也演了一段时期的“文明戏”。日子过的不温不火,谈不上阔绰富裕,但日常生活尚能维持。
当时叶秋心已经三十多岁,由于看透社会黑暗和演艺圈的龌龊,对前途的无望而染上了吸鸦片的恶习,多年吸食鸦片使她失去了往昔风采,再也不能登上大银幕,也失去了稳定的收入。势利的张铭声因此对她冷眼相向,动不动就大声斥骂,甚至拳打脚踢。为了生存下去,走投无路的叶秋心只能忍气吞声。 ——如果用自己的隐忍,能维系今后日子的平静,她认为是值得的。
然而,世界上的确很少有“如果”,不过却有很多“但是”。
这一年冬天,叶秋心从亲友家回来,发现门窗紧闭,敲了半天才敲开,张铭声趿着一双拖鞋重新回到床上,床上还躺着一个女人——张铭声的同事、花旦演员董月英。
张铭声并不避讳,也许是他故意要让叶秋心看到。叶秋心颓然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张铭声说:“你都看到了,你想怎么办吧,这里是汉口,是你的老家,你怎么做我不拦你。”叶秋心仍然不说话,只是低下头抽泣,低声抽泣最后变成失声痛哭。张铭声终于不耐烦起来:“我最烦哭,哭是不起一点作用的。”叶秋心仍然在哭,撕心裂肺地痛哭。张铭声也不劝她,他对这个女人从来就没有动过真情,他们是露水夫妻,萍水相逢各取所需搬到一起,现在能做的,只能是各奔东西。
张铭声和董月英离开,还把儿子也一同带走。叶秋心真正是走投无路,汉口的家没了,亲人不知去向,老家在仓子埠,离汉口咫尺之遥,可是落魄成这样,哪里能回老家见亲房叔伯!去上海?物是人非,又怎么有脸回去?况且连路费也没有。而当务之急就是吃饭问题,她掏遍口袋将所有的钱归拢到一块,只够生活三天。那三天她吃饱喝足便闷头痴睡。
第三天晚上,她洗了个澡,将身体冼得干干净净,然后换上领口起毛了的素花旗袍。当年在上海滩风光一时,压箱底的老旗袍只剩下这一件,她仔仔细细扣好盘扣,又搽了一点从上海带回来的百雀灵香脂,然后拿起破镜子照了一照,确信当年上海滩那个大明星又回来了,才微笑着来到汉口磨子桥,叼着一根烟,斜依在磨子桥桥栏杆上,对着来往的各色男子微笑。如果有相中的男子,她会将他们带到和张铭声租下的那个家。当然,她也可以跟随任何一个男人去他的家。她现在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可以睡高级席梦思,也可以睡吱嘎作响的灯盏挂子小木床。
这样的日子差不多维持了大半年,在磨子桥站街女中,她渐渐有了名声,终于被人认出她就是当年在上海红极一时的叶秋心,这时候她再也站不下去了,在日本飞机轮番轰炸的硝烟中,穷困潦倒的叶秋心随着逃难的人群流落他乡,靠卖唱或打零工度日。直至抗日战争胜利后,她才回到汉口,在王家巷江边一间棚户里安身。
与众多苦痛、纠结、甚至不得善终的女明星比,叶秋心栖身影坛的姿态显然是逆来顺受,不敢抵抗的,她太羸弱了!尽管王汉伦的独立,杨耐梅的放荡,张积云的迷惑,阮玲玉的刚烈,陈玉梅的借势,甚至胡蝶的坚持自我,都让她们在男人的江湖颠沛流离,沉浮跌宕,但叶秋心的人生轨迹却是一路坠落,下沉……

六
这一段单独成章,是因为下面讲述的这个真实故事,就是曾经震惊武汉三镇、轰动全国上下的”双钉奇案”,案情本身情节离奇,凶手作案手段残忍,而且结案后的戏剧舞台故事再现与叶秋心后来的遭际有关。
且让笔者从头道来。
武昌司门口解放路上的刘有余药堂 , 清朝同治年,江苏苏州有个姓陈的富户,在太平军和清军的混战中避难来到武昌土地堂。武昌土地堂的刘姓人家收留了这位陈姓富户,富户改姓刘,成为武昌人。富户的后代在武昌城做生意,渐渐发达起来。慢慢地就传到了刘鹄臣这一代。
刘鹄臣在家中排行老二,因为老大幼年夭折,刘鹄臣就是实际上的老大。刘鹄臣利用祖上留下的资本,在武汉三镇开了多家鸦片仓库和鸦片烟馆,发了数百万的昧心财。
1918年的一天,刘鹄臣的老娘病了,于是打发佣人到刘家附近的武昌司门口解放路上的“杨寿丰药堂”买药。药堂的顾客多,刘家的佣人又催得急,店里伙计不耐烦地答应了一声:“慌么事!要快,你们刘家不晓得自己开家药铺?”刘鹄臣的老娘得知此事,气不打一处来,马上要几个儿子投资6万银元,在“杨寿丰药堂”的对门开了“刘有余药堂”。
为了把对头整垮,刘有余药堂开张后,降价促销活动足足搞了两个星期,有的药品售价居然比成本还低。本小利薄的“杨寿丰”哪里经得起这样的竞争?几个月后只能关门歇业了事。
而旁边一家“梅道和药堂”就聪明得多,晓得“蚩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主动上门向刘鹄臣“屈膝投降”。刘鹄臣倒也大气,甩给“梅道和”的老板四百块大洋的“搬迁安置费”,“梅道和”得以另择新址重新开业,算是没有关门。 赚得盆满钵满的刘氏家族很快就在汉口北京路买地建起了一栋气派的三层洋房,合族乔迁入住。
△汉口北京路口的刘家公馆
老话讲,“富不过三代”,说的是富家子弟仗着有钱有势,常常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无法守住祖先创下的基业。
这话果然就应验在刘家。刘鹄臣三弟刘文清有个儿子刘宜生,开了一家“宜丰银号”,类似于现在的小额信贷公司,生意倒也兴隆。刘宜生有个儿子刘佑方,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
1942年,刘佑方在上海复旦大学混了一张文凭,回到老家武汉,在父亲的“宜丰银号”当经理。他有一妻一妾,却还嫌不够,天天赌,夜夜嫖。刘宜生忍无可忍,撤了这个啃老族的职,停了对这个败家子的经济接济。刘佑方又叫上和他臭味相投的同学杜国正,开了一家皮包公司“万兴企业”,伺机诈骗,最后盯上了一位倒霉的棉纱老板汪绍伯。 1947年11月3日上午10点,刘佑方与杜国正从天津路坐出租车到了利济路的棉纱交易所找到汪绍伯,谎称有大量棉纱便宜出售。信以为真的汪绍伯生怕错过这一口“大肥肉”,连忙到钱庄开出了总额近6亿法币(约相当于现在两百万人民币)的支票。汪绍伯要把支票交给刘佑方,刘佑方却并不接,还假惺惺地对汪绍伯说:“汪老板,你又没有拿到提货单,我就收了支票,这样对你的风险太大,不如你随我到敝公司的办公室,我们一手交支票,一手交提货单,双方都好,你看如何?”汪绍伯自然是满口答应,上了刘佑方和杜国正的出租车,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出租车从利济路拐弯上了中山大道,开到北京路盐业银行(现中国工商银行)门口,刘佑方叫停车,假意对杜国正说:“杜会计,你先回公司准备酒菜,我今天要和汪老板好好喝几杯。”实际上,刘佑方这是要杜国正赶紧回去准备好杀人凶器。
杜国正下车后,刘佑方带着汪绍伯到法租界长清里钱庄去核查汪绍伯的账户余额,免得汪绍伯开出的是“空头支票”,白忙活一场,顺便也给帮凶杜国正留出足够的准备时间。之后才回到北京路刘家公馆。
刘佑方把倒霉的汪绍伯带到刘家公馆阴森恐怖的地下室,说这里就是公司办公室。 汪绍伯刚一在藤椅上坐下,刘佑方就掏出手枪对准汪,这时杜国正马上闯进地下室,把汪结结实实地捆起来。然后杜国正又把浸透了“哥罗芳”(三氯甲烷,麻醉剂,人吸入之后即昏迷)的手帕罩在汪的口鼻上,汪绍伯很快失去了知觉。
刘佑方从汪绍伯衣袋中掏出支票,放进贴身荷包,然后接过杜国正早就准备好的两枚又细又长的铁钉,分别钉入了汪绍伯的左右太阳穴。
接下来,刘佑方上到刘家公馆大厅,对自家的黄包车夫杨行正说:“杜会计的朋友在地下室发了急病,你赶紧辛苦一趟把他送回上智中学边上的家里去!”
△上智中学(今武汉六中)。
被蒙在鼓里的杨行正把汪绍伯的尸首拖到了这里刘佑方和杜国正把汪绍伯的尸首裹上棉被,架着上了黄包车。到了上智中学,刘把汪的尸首卸下来,对车夫杨行正说:“送到了,你回去吧!”
杨行正拖着空黄包车走远后,刘佑方又喊来一乘街上的黄包车,把汪的尸首拉到姑嫂树二道棚。卸下尸体,等黄包车走远,刘佑方和杜国正刚准备抛尸水田时,被附近正在干活的农民程子奎发现,他看二人行踪诡异,十分可疑,走过去发现水田里居然扔着一具男尸,连忙报警喊人,见势不妙的杜国正先行跑脱。刘佑方也想跑,可天天嫖妓身体掏空迈不开腿,很快就被程子奎抓住扭送到警局。
警察当场验尸并对刘佑方搜身,从刘佑方身上搜出一把小刀、一根长钉,以及两张钱庄支票和刘佑方的一枚私章。铁钉、支票物证齐全,刘佑方很快招供。警方又派人到北京路抓来黄包车夫杨行正,到汉阳东门抓住潜逃的从犯杜国正。三人口供对上号,警方尸检时,将汪绍伯头上的泥污洗掉,果然在太阳穴发现两枚铁钉。铁案如山,移送司法。
当时汉口《罗宾汉报》对案件详细报道,还加上了许多细节。报纸刚一上市就被抢购一空,有的报童甚至专门跑到刘有余药堂门口高声叫卖,灰头土脸的刘家人只得高价买下所有报纸,想尽量缩小影响。
纸是包不住火的。案件曝光后,舆论哗然,民愤极大。虽然儿子杀了人,但刘家家底殷实,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使出了贿赂法官、买通报社老板等手段,还找到汪绍伯的妻子余凤英,愿以一栋豪宅和一公斤黄金,来换取汪家的不再控告,试图保住刘佑方一条性命。但余凤英一口回绝,语气坚定地说:我不要金子,也不要房子,只要他杀人偿命!
最终因案件社会影响恶劣,震惊朝野,汉口法院宣称,由于汉口属于军事管制地区,所有杀人越货等重大案件,均由军事法庭审理宣判,刘家想通过打点地方法院,获得轻判的希望落空。不几日,刘佑方被国民政府武汉警备司令部判处极刑。杜国正无期徒刑,黄包车夫杨行正无罪释放。
1947年11月19日,在杀人16天后,刘佑方被绑赴到新华路刑场执行枪决,刑车经过北京路刘家公馆时,刘佑方回头张望,恋恋不舍,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由于行刑手痛恨他的恶行,所以向其连开七枪,最后一枪打中心脏刘佑方才死去。
至于被判处无期徒刑的杜国正,三年后遇特赦出狱,而汪绍伯的遗孀余凤英,此后终身未嫁,解放后一直和养子相依为命。“双钉案”结案后,汉口乐厅老板抓住热点,准备改编成文明戏《双钉案》来发一笔财,听说昔日影坛“八大女星”之一的叶秋心正好回到了汉口,于是乐厅老板就在王家巷江边棚户里找到了她,两人一拍即合。
叶秋心在剧中一人主演两角,既演刘佑方的老婆,又演汪绍伯的妻子。 在汉口乐厅上演文明戏《双钉案》时,厅内场场爆满,座无虚席。
沉寂已久的叶秋心再次进入公众视线,《双钉案》连续在三镇巡演,叶秋心也小红了一阵子,但她内心一直很苦,因为她已看破红尘。该表现的都表现了,该获得的也获得了,曾经的一切也曾让人眉飞色舞津津乐道,似乎生活需要如此享受方不枉人世一遭。看似热闹绚丽之至,却不免有急切仓促的茫茫然。现在她感受的再不是鲜花和掌声,而是旷野中萧森的八面冷风。从精彩到平淡,是一种无奈,是一种看穿,也是一种懂得。她喜欢过一种经过人生重新定位后的清静生活,让人生在一种没有烟火气的纯净中得到圆满。她选定出家的归宿是老家仓子埠的报恩禅寺,于是就有了本文开头那一幕场景。
叶秋心兀兀经年中无不渗透着生命、文化的情怀,一种被情怀所浸透的指向。这种纯粹的个性被锻打得不可摧毁。不管人们说她的遭际是喜剧也罢,悲剧也罢,叶秋心毕竟在继续着一种逐渐深层的人生递进,由此也更耐人寻味。当追求超越了生存现实,只能孑然独行。尽管她也知道停下来或转回去,是许多亲朋之所愿,但是却有一种感召在前,使她着魔似地奔向那遥远又不可知的地方。所以,真要界定的话,她的人格还真的是悲剧精神人格 !
七
1949年5月16日拂晓,走上街头的市民们惊喜地发现,满街到处可见欢迎解放军进城的标语,报童们叫卖着《新湖北日报》社的中共党员连夜赶编的“武汉解放”号外。
下午,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一一八师由江岸头道街进入汉口市区。武汉人民倾城出动,迎接亲人解放军的队伍犹如潮涌。从三阳路到六渡桥,部队走到哪里,哪里便是口号声声,鞭炮齐鸣,掌声不绝,一片欢腾。
5月17日,江汉军区独立一旅进入汉阳,四野四十军一五三师从葛店进入武昌市区。有“九省通衢”之称的大武汉,就这样兵不血刃地迎来了解放。
当江汉军区独立一旅的大军浩浩荡荡奔赴汉阳时,叶秋心正在蔡甸小镇上唱戏,那是她好不容易与几位民间演艺人组建的乡剧团,为了生计来蔡甸的第二场演出。
在坦克、战车的轰鸣和大军嘹亮的军歌声中,人群欢呼雀跃,奔走呼号。小小乡剧团很快被拥挤的巨大人流冲散,叶秋心在人流中茫然四顾,人山人海中,剧团里的伙伴一个也看不见了。
班子散了,唯一的饭碗打碎了,战乱时期,什么工作都不好找,叶秋心在无助与无奈中成了乞丐大军中的一员,流浪在武汉城郊。初秋的一天,流浪奔波到蔡甸镇,叶秋心实在走不动了,饿了好几天的她在蔡甸的一户人家讨口饭吃。那个男人姓肖,叫肖老八,一老实巴交的单身汉,他看着一个略有姿色的女人向他讨饭,十分同情,盛了一大碗饭,又夹了些青菜、小鱼干、臭豆腐在饭碗里,送给她。叶秋心十分感动,一眨眼工夫就将一碗饭扒拉得精光,肖老八又给她添了一碗。她再次吃完,这回有点不好意思:“我吃了你的饭,帮你做点活吧?”肖老八说:“我的活你做不了,你要是能做我的活,你就能挣钱了。”叶秋心一打听,肖老八在蔡甸的碾米厂给人挑粗糠,将碾米厂里的粗糠挑到开澡堂子的人家当燃料。
一听说能挣钱有饭吃,叶秋心就不走了,她穿上粗布衣裳,包起了蓝头巾,和肖老八一起在蔡甸的碾米厂和澡堂子之间挑粗糠,先是挑两小箩,半年后变成两大筐。
她夹杂在一群挑粗糠的挑夫之间,谁也不会想到她曾是上海的大明星,肖老八当然也没有想到。后来他在一次酒后抱住了叶秋心,她的身上尽是糠灰,可是他一点也不嫌她脏。因为,他也是在糠灰中滚过来的,身上也尽是糠灰。
老实憨厚的肖老八娶到了美貌的妻子,象是“天下掉下个林妹妹”,自是美美滋滋。视叶秋心为心肝宝贝,“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平时一切都听叶秋心的,可谓言听计从。所有家务活,种菜、养猪、喂鸡、种菜、弄柴火乃至扫地抹桌椅等等,他一个人全包揽了。叶秋心只负责做饭、洗衣两件事——因为叶秋心嫌他做的饭菜不好吃,衣服洗的也不干净。
夫妻俩蜗住在贫民区的一间三十平米的棚户里,每天一同上班,下班后一起回家,庸常的小日子虽然紧紧巴巴,却也恩恩爱爱。生活的磨难使昔日的大明星蜕变为搬运工人,叶秋心彻底戒掉了鸦片,精神振作,身体也健康起来,加之她有文化,有见识,能歌善舞,热情大方,很快就了搬运工中的中心人物。她自己也完全适应并安于这种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的生活。为了不惹麻烦,也为了彻底告别恶梦,她将自己的名字改回最初的“翠莲”。
端庄、干练、健硕、坦率,成了搬运队队长叶翠莲的形象标识。
将底层生活嚼得有滋有味,把贫穷日子过得活色生香,往往靠的不只是嘴巴,或者勤劳,还要有一颗浸透人间烟火的心。1952年,武汉一家楚剧团正在汉阳蔡甸演出。戏演完之后,蔡甸碾米厂搬运队的叶队长上台与团长理论,说剧团把戏里的很多桥段都减略掉了,剧情支离破碎,对不起观众的票钱。看到叶队长这么内行,剧团团长不得不在台上向全体观众道歉。
谁又能想到,这位懂戏的女搬运队长,就是民国时红遍上海滩的大影星叶秋心。
命运多舛!1952年底,正是家家户户筹办年货的日子,肖老八一早起来,上民生路买了大包小包的黄花木耳花生瓜子糖果,还在广益桥割了牛、羊肉。当他兴冲冲回到家里,将手中的年货一件件往桌上摆放时,突然感到天旋地转,气短胸闷,一声“素莲”还没喊出来,人已栽倒在地……
突发的心肌梗死夺去了肖老八的生命。年三十除夕夜,叶秋心身着一袭白色丧服,头上包了一方白布,坐守丈夫灵前。目光呆滞、游离,仿佛已经没有了灵魂。一连几天,她蓬头散发,连脸都没有洗,一下子老了很多。
她觉得她的整个世界在坍塌。因为美丽的风景不能再与他一起携手欣赏;优美的台词不再有他听你念读;街边的小吃不再有他陪伴品尝;高兴的事不再能与他一起肆无忌惮的狂笑;伤心的事不再有他来一起分担;过马路的时候不再有他的牵手;难过的时候不再有他说:没事,有我在,不用怕;太阳初升,夕阳西下时不再有温暖的阳光照在你的身上让他看到发呆;枕边不再有他的臂弯;甚至吵架时都不再有他的声音…… 看着他穿过的衣,用过的碗,挑过的水桶、箩筐,还有两人共用过的油纸伞…… 泪水已不再是说说而已。
叫长相守的,恰恰分离。叫勿相忘的,偏偏消弭。一腔悲欢古难全,世事从来不如意。 她宁愿,宁愿从未在这世上存活过,也好过这样一次又一次地,痛断肝肠。
她用墨水渗着泪水,在保存的影集的最后一页空白处,写下了自己的嗟叹:悲不自胜情未收,肝肠寸断,欲说还休;苍天无眼多苦秋,始觉春空,粉泪盈眸;菱花镜里人空瘦,思亦悠悠,恨亦悠悠!
好一个“苍天无眼多苦秋”!

八
随着社会发展的进程,1956年底,蔡甸碾米厂撤消,汉阳县蔡甸区分别成立五金、鞭炮、针织、铁木、竹器、白铁、钟表、缝纫、织布、皮革等12个行业生产合作社,叶素莲被调到五金合作社旗下的蔡甸拉丝厂,当了一名上料工,即将待拉制的线材不停地送上拉丝机,使金属强行通过模具,金属横截面积被压缩,并获得所要求的横截面积形状和尺寸。这活儿技术含量不高,但体力强度大。拉丝厂工作环境较差,拉丝机器噪音打,灰尘多,每天三班倒,要站在那里好几个小时,很累。
一切从头开始。新的工种,新的环境,新的要求与她面对面。
现在的叶素莲早已不是当年上海滩那位娇贵的“模范美人”了 。她毕竟是饱经风霜、历尽坎坷的人,对一切变故都采取泰然自若的态度。一切都不需要明说,一个眼色一个面部的微小变化都会使她立刻明白自己的处境和对方的意图。她从不执拗他人,也不使他人为难,很温顺很平和,她很爱说爱笑也很风趣,在人多的场合从不怯场总能落落大方应付自如。她没有小家子自怜自爱的忸怩作态,同一般的美丽少妇不同的是,她欢快并不恣肆,雍容并不轻浮。任何调笑挑逗一旦变得狎斜变得不尊重,她就立刻感觉出来,但含而不露。这时的她有一种失意后的恬淡,有一种繁华落尽后的沉淀,有一种超然物外的镇定与从容。
日子就这么过着,紧紧张,辛辛苦苦,平平淡淡。没有起伏跌宕的故事,也没有吸引眼球的新闻。 虽说每天的工作很累,但对于此事的叶秋心来说,它稳定而且不用遭受内心的折磨。最关键的是,叶秋心每天一起床就知道自己今日的大概,这是一种稳定和平静的生活。
两年后,她当上了技术要求较高的分丝工。又过了两年,她担任了车间小组长。 风韵犹存的单身女人总是有男人关爱的。满五十岁那年,叶翠莲跟本厂一位鳏夫凑合成了家,这是她的第四次婚姻。半年后,男人又因车祸离她而去……
秋心为愁,命运多舛,很多时候由不得自己挑选,人生如梦,她本是那不染淤泥的青莲,向往蓝天,向往自由,然而太多的现实,却总是让她无奈,让她心痛泪流。此时她满身疲惫,愁肠百转,心如止水,万念俱灰。一切皆成烟雨,醒时梦时,终难留。唯有一个自己,在岁月的风中,低吟着心底的忧伤,那些或有或无的曾经,多少个千转百回后成空,凋零的岁月,弥漫着疲倦的心酸,寂寞如烟火萧瑟凄凄的疏影。
一天,天空飘洒着淅沥的小雨,她乘车去到街境内的关帝庙烧香拜佛。她想叩问佛祖:上天为何待她如此不公?!视线透过窗外看向昏暗的远方,孤零零的世界被丢弃在故事的两旁,多少繁华落尽,留下满地的无可奈何。一路上,那些细花飞雨,都化成了记忆里的点点滴滴……回忆如浮萍飘浮于生命之上,随时让人知道梦幻有多么美丽,现实有多么悲哀!一眨眼,就是一生,一回首,就是一辈子。
走在寺院黑漆漆的长廊上时,她听见红叶凋零的声音,清脆的,很像心脏破碎的声音。红叶盛放的奢华,恰似他的容颜,沉醉复沉醉,醒时叶落如潮退。荏苒岁月覆盖的过往,白驹过隙,匆匆的铸成一抹哀伤。终于为那一身红尘烟雨湮灭了秋梦,喧嚣沉静后,雾散,梦醒,她终于看见真实,那是千帆过尽的落寞。
她感觉这场红叶般绚烂的时光,终于走到了尽头。
1984年2月,在索河公社转为蔡甸乡的鞭炮声中,孤苦伶仃的叶秋心因脑溢血在蔡甸去世。71岁的一代女星走完了她起伏跌宕的人生之路。留下的只有遗忘在角落里的其人其事,繁华与寂寥,奢侈与清贫。
2012年12月18日,中央新影华中影视文化产业园在新洲双柳破土动工,基地广场上竖立起一座叶秋心的全身雕像,以纪念这位从新洲走出的中国影星。雕像铭文:叶秋心,新洲仓埠人,1913年出生1984年2月7日逝世。在武汉的电影史上,的影星当推“模范美人”叶秋心了。上世纪30年代,她与胡蝶、阮玲玉等被誉为“八大明星”,极尽风光。1933年出演处女作《孽海鸳鸯》,素有民国美女“模范美人”之称。代表作有《青春之火》、《春宵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