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文学社作品(漫漫长路)
惑
肖仁福
百余人一村落。白天见的,总是那么几个熟得不能再熟的脑壳;夜晚睏的,总是自己那个腻得不能再腻的现成婆娘。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年年依旧,日日如此。似乎没有任何新模样,没有任何够味的地方。
村上人于是格外喜欢惑术。
惑术实际上是一种邪术。比如说斗地主,斗来斗去,无非是给地主戴戴高帽,嘶着喉咙喊几句有气无力的口号,或是在斗地主的时候,在地主婆肥厚的屁股上嘣嘣踢上两脚,要么张牙舞爪地去揪地主婆的头发,顺便在那颤颤的胸前或雪白的颈上捏一把。即便如此,多得两次,也甚觉没滋没味。只有施惑。惑一施,台上那位正劈里啪啦、诅咒得痛快淋漓的控诉人,突然有个字音卡在牙缝间,结结巴巴的,吞也吞不回,吐也吐不出,只有张着个嘴巴,胀得满脸紫绛,憋得全身缩作一团,活像只受了惊吓的穿山甲。更有甚者,是让台上地主突然癫狂,撕衣扯裤,把身上那些隐蔽之物暴露出来。
当此之时,村上人就蛮开心,蛮快活,笑得眼泪鼻涕流到一处,笑得忘记贫困,忘记饥饿,满眼都是金碧辉煌,缤纷灿烂。
也只有这样,村上人才觉得,这日子究竟没白过,人活一辈子值。
据传,村上人最善施惑者,还得数阴阳爷。
阴阳爷高且瘦,看上去就只一个骨头架子,恐怕再高明的屠夫拿着再高明的屠刀,也难在他身上剜出半斤肉来。但唇上的胡须却格外茂盛,且左边那撇青黑,右边那撇灰白,可谓左青龙,右白虎,一黑一白,一阴一阳,互为陪衬,相映成趣。村上人于是就理成章,喊他为阴阳公。
起初,阴阳公恨透了这阴阳胡,便常拔野草一样去唇上拔。却总也拔不净,似乎越生越凶猛了。拔胡须,心惊肉跳不说,唇上还遭了感染,肿成个猪尿泡,后改用剃刀,每天鼓着腮帮子死劲刮。岂料这两撇阴阳胡硬是怪异,朝刮夕长,变得更加粗厚浓密,黑白之间愈见泾渭。生成的眉毛长成的须,阴阳公后来终于悟透了,不再与自己作难,听凭两撇阴阳胡滋长繁衍,竟增添了不少的风采和气韵。
望着阴阳公的阴阳胡,村上人就觉得有趣极了。村上人就说,阴阳公爱弄惑术,看了别人不少把戏,谁知别人又把惑术施到他身上,在他的唇上弄了两撇阴阳胡。
村上人的话宿命而又思辨。
村上人还说,阴阳公的惑术,与他年轻时读的书有关。听说阴阳公是读过几年私的,略通文墨。阴阳公家藏《百中经》和麻衣柳庄秘诀,能依人耳目口鼻舌列五行,据春夏秋冬观气色。谁若将生庚八字告知予他,他便很快排成天干地支,以天干一字地支一字合并而成六甲,卜人夭寿穷通,妻财子禄。
阴阳公中年丧妻,家室很是寂寞。寂寞难耐,又不思劳作,便东游游,西逛逛,消磨时光,偶尔施点惑术,逗乐开心。阳春三月,村人正在田里插秧。阴阳公背着双手走过来,站在田基上,把个蛮瘦蛮长的身影,投进水光映射的田里。村上人就停下手中活路,竖起腰身,对阴阳公说:“阴阳公,你站在田基上没事做,来帮忙插阵秧吧。”另一个说:“要阴阳公插秧?恐怕没这好事。还是要他耍一盘惑术吧,我们累得腰酸背痛,也好开开心。”
阴阳公些微一笑,却并不语,仍背着手观村上人插秧。
忽然,田里有一样东西在晃动,从村上人的脚间和插成行的秧禾间钻过来钻过去。
“鱼,那是鱼!”村上人就兴奋起来,扔掉手中的秧苗,拔腿就去追捕。那鱼就怪,只见在泥水里钻,伸手去捉,却捉不住。捉不住,痒痒的又不甘心,捉鱼的劲头于是更足。田中的人遂乱了阵脚,我拿你捕,把已插好的半丘秧禾搅个稀里哗啦,不成体统。最后,村上人连成一个包围圈,把那鱼围在中央,一步步缩小圈套,任它插翅亦难飞逃。接下来喊声口令,十来双手就一齐向那鱼扑去,终于牢牢地抓在手上。
却并不是什么鱼,而是一只烂草鞋。
村上人这才恍然大悟,知道是阴阳公耍的惑术。望着费半天功夫辛辛苦苦插下的大半丘秧禾,前功尽弃,只有无可奈何叹气的份。回头再去寻阴阳公,田基上再也见不到他那又瘦又长的身影。
阴阳公的惑术就那么损,那么邪乎。

一日,村上来了一位河南逃荒女。恰巧被阴阳公在村口碰上了,阴阳公摸着唇上的阴阳胡,将那逃荒女瞄了几眼。阴阳公发现,那逃荒女虽然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模样儿不赖,那腰身分明软软的像柳枝,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虽然茫茫然然,缺少神采,但同时还不乏水灵,阴阳公不觉砰然心动,身上的血液有些膨胀了。他将手上那个蛮大的烤红薯咬了一口,就猫手猫脚赶到逃荒女前面,在那棵绿荫盖顶的榆树下蹲下来,一边叽叽咕咕念了一道咒语,一边用手指在地上划了一道圈。
这咒语又叫惑语,这圈又叫惑圈。这套把戏也属惑术之一种。据说会这种惑术的人只要在路上画一个惑圈,念一道惑语,那么无论是男是女,是禽是兽,只要踏进圈内,中了惑术,定然会自觉自愿跟着施术人屁股跑,哪怕施术人直到天涯海隅。
那日,那逃荒女径直朝榆树走了过来,一脚就踏进了那惑圈。果然,那逃荒女将脑壳一抬,双眼一翻,望见榆树边上的阴阳公,喉咙里咕噜猛咽两口唾液,拔腿就朝阴阳公追将过来。就这样,阴阳公走哪,那逃荒女她走哪,一直跟进了阴阳公那旧且破的板装屋。阴阳公把那个只咬了两口的蛮大的烤红薯,塞进逃荒女的手心,让她填了肚,充了饥,就哐一声关上门,和逃荒女做了夫妻。
不过,这个逃荒女只跟阴阳公做了两个月的夫妻。两个月后,阴阳公家地窖里的红薯啃完了,再没什么东西可供下肚充饥,那逃荒女就悄悄逃回了河南,而且还顺便摸走了阴阳公一块汗酸气十足的发黄的洗澡巾。阴阳公盛怒之下,就撕开裤档骂了三日朝天娘。
此后,阴阳公好久没再耍惑术。
他冷静地悟了一下,外地女人究竟是外地女人,难靠得住。还是就近弄一个为妙。阴阳公于是瞄准了河对岸桃花寨一位丑寡妇。阴阳公蛮有理论地说,还是本地的丑婆娘靠得住。缘何?阴阳公道理充分:丑,自然没别的男人打主意,以至引狼入室,招惹不必要的是非。人言丑婆娘是宝,便是这个意思。近呢?不怕她逃跑。就是逃跑,顶多逃到对岸的娘家,撑张竹排,渡过河去,到岳丈家门后,将婆娘头上的粑粑髻一揪,毫不费力又可揪回屋里。
恰巧那丑寡妇要到村上来办事。听人说,大概是来索取她已故男人生前借出来的几升粟米。
眼见得那丑寡妇坐一张小竹排到了河心,阴阳公就赶紧跑到榆树下面,像头次耍惑术骗逃荒女一样,蹲下身来,一边叽叽咕咕念一道咒语,一边用手指在地上画了一道圈。而后溜到榆树后面的草丛里躲起来。又怕躲得不够扎实,丑寡妇发现了他阴阳公,知道他惯耍惑术,不入他的惑圈,于是便在身边扯了一把葱翠的草叶,三两下扎个草圈扣在头上,以遮蔽得更加严实些。

谁知,这时河边一头水牛,洗够了澡,忽地跃出水面,先丑寡妇上了岸。并且一路摇头晃脑的,向榆树走过来,一只脚蹄,不偏不倚就踏进了阴阳公设下的惑圈。
糟了,糟了!阴阳公见状,慌得不得了,跃身而起,逃离草丛,望村上就奔。
那水牛起先那只脚还踏在圈内,见草丛里忽然走出一人,它就很响亮地歙了几下鼻息,起出惑圈里的脚蹄,全身一摆,大踏步朝阴阳公追过去。
阴阳公在村上绕了一圈,那里躲得过水牛的追逐?村上人见了,起先都拍起手掌,笑了个痛快,觉得阴阳公这惑术耍得蛮味道。后来见水牛就要追上阴阳公了,村上人也就着了急,大声呼喊阴阳公,要他往屋里躲,然后爬到楼上去。
阴阳公经这一提醒,才急急忙忙去推自家的板装木门。
这个时候,水牛刚好追了上来,伸长个大脑袋,就朝阴阳公撞将过去。
好吓人!村上人全吓出了冷汗。
不想那水牛并没碰着阴阳公,而是伸长一大舌头,在阴阳公头上一撩,就把他头上那个葱翠鲜嫩的草圈撩过来,只一卷,便卷进了宽大的嘴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
门里的阴阳公一个踉跄,栽了好远。直到发觉水牛不再追进来,才大着胆子回头瞟了一眼。就见水牛立在门口,悠然鼓动着大嘴,那高大的身躯把门外射进来的阳光,全部挡了回去。
这一回,是阴阳公自己犯了惑。
据说,此后阴阳公就再也没耍过惑术。
(本文源于肖仁福1994年文集《箫声曼》。原创作品,如转载,请注明“源于山径文学社”。)

肖仁福中短篇小说集《箫声曼》
贵州民族出版社1994年出版
作者简介

肖仁福,20世纪60年代初出生,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人。做过四年中学教师,后一直在党政部门工作。业余从事文学创作,已出版《官运》、《位置》、《仕途》、《家国》、《手腕》、《李鸿章》、《大汉辅国:霍光传》、《阳光之下》等多部小说,小说和随笔集二十多部,计一千万字。(山径文学社创始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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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径文学社肖殿群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