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请让我牵起你的手
文/褚玉涵
上半年受疫情影响,自己已经半年多没有回家了。加班完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了爸爸的电话。本来准备一以贯之,对着老爹强打精神摆出“泼皮无赖混二世祖”人设的我,在听到奶奶生病的消息后,彻底丧失了伪装的能力。没有一个成年人的噩梦里不曾出现过至亲生病的场景,因为我今漂泊等鸿雁,且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
我趁着形势好转,赶紧买了票回家看望奶奶。久别返乡,本该是让人期待的。但一路上我心底的担心却没有眼力劲地一味和期待一决高下起来,还偏有些大获全胜之势。
长大之后才惊觉,家里边的声音从声如洪钟的批评变成了沙哑低沉的唠叨,家里以前挂在墙上的日历渐渐褪色,后来直接被拿下来了,墙上只剩下了它经年累月形成的胶痕。可惜不仅是声音和日历在变,奶奶和我自己也在变,跟奶奶耍心眼、和爸妈斗智斗勇的快乐时光转眼间就被焦虑和压力抹去。听着他们“孩子不愁长大慢,长辈不愁老得快”的念叨;自己焦虑着自身成长的速度赶不上他们老去的速度;感同身受着他们心里因为既担心我走得太远,又担心我走得不远而产生的焦虑和迷茫;自己挂念着卡里的存款和怎么也到不了的未来。明知道那些时光已经回不去了,却也在某一些深夜,一个人坐在异乡的出租屋里解决一地鸡毛的时候,想起奶奶家院子里的藤椅和躺地上耍赖也不担心没人管的安全感。
落地之后我赶紧奔向医院,当我提着行李箱、风尘仆仆赶到病房的时候,看见病床上努力睁眼的奶奶时,心底积蓄已久的担心和委屈好像终于找到了归宿一般,酸得我直掉眼泪。奶奶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我,反而是注视了我良久,突然眼睛亮了起来,颤颤巍巍地向我伸起了她插满输液管青筋爆突的手,我连忙上前托起了她的手。奶奶的手搭在我的手背上,我却感觉不到重量,她的手太瘦了,乃至从前紧口的戒指都已经挂不住了。奶奶什么都没说,只是努力地提起嘴角想对我笑,但是我好像听见了她对我说“涵涵,我没事。”
我一直相信人是会变的,就比如说从前的我只会缠着她给我切苹果,现在的我俩却反了过来。从前的我不管干什么都让奶奶担心、生怕我出什么事,现在的她却只能在被我反复询问身体如何的时候,默默嘟囔说自己没事。我本以为因为这次生病,我可以像在她面前炫耀我能不削断苹果皮一样展示这些年我的成长变化,但是往后几日,在她执拗地表达想回家后、在她反复声称的“我没事”里,我又看到了小时候自己眼里无所不能的奶奶。几番较量后,奶奶最终得偿所愿,保住了在我心里“常胜将军”的形象。
我和奶奶的较量一直都没有停过。小时候我坐在院子的藤椅上写作业,当时我一边要表演认真学习,一边还要提防着奶奶的目光,趁奶奶干活的时候,马上摸出作文书比着上面的范文抄。小时候的我有自己“写作哲学”:写作讲究灵韵别致,至于文章的“肉体凡胎”嘛,大可用自古英雄不拘一格来糊弄过去。但是“灵韵别致”的要求对小时候自认为“天选之子风流人物”的我来说未免有些苛刻,所以我一般都是全部“借鉴”,正因内容完全雷同,所以老师经常会发现我在作文里感慨消逝的青春、怀念年轻的恋人。鉴于我当时的人生经历,老师决定找奶奶“了解情况”。这件事情终究被奶奶知道了,我急中生智把自己的写作哲学“包装”了一下,以求达到混淆视听、颠倒黑白的效果。可是奶奶是油盐不进的包青天,苦口婆心和火力制约从来不是我奶奶的教育方式,眼神压迫和讲道理交反思才是她的风格。就这样,每一次我自认为处理完美的错误,都在奶奶眼皮底下露出了马脚,堪称中国版福尔摩斯。
不仅如此,奶奶每天都要化身为女战士,护送我到家马路对面的学校上课,那条马路就是我的黑历史记录册,无数次自己不想上课被奶奶强拽着、努力地脚和头往不同的方向伸企图摆脱奶奶的钳制,最终只能被我心中的最强女战士——奶奶提溜着像小鸡崽一样押送到学校。
出院后的奶奶会间歇性糊涂。她清醒的时候不肯承认自己病过,迷糊的时候容易记混很多事情。我也变得更加小心,有意无意地悄悄观察她。她的眼神不再敏锐,眼睛里露出混沌疲惫的神态,她的行动不再迅速,瘦得只有骨架子了,走路的时候重心不稳,所以经常左右摇晃,好像要倾倒一样,曾经见书上有描写过英雄重伤后伟岸的身躯像高楼大厦一样倾倒的句子,但是奶奶瘦小的声影,就算是真的倒下了,也只能像小土堆被水冲垮一样,无声无息。
我清楚地感知到她真的老了,看着她的皱纹和无意识颤抖的左手,我和时间这个杀手玩起了名为通感的游戏。我瞥见的是皮肤的纹路,痛击我的是人老之后生活状态的急剧下滑;我牵到的是颤抖褶皱的双手,让我心酸的是奶奶逃不掉的生命归宿;我听到的是她颤抖嘶哑的声线,腐蚀我的是她表面一声不吭实则咬牙忍受的寂寞。
奶奶这一辈人,亲身经历了战争,亲眼目睹过死亡。小时候她会跟我讲她以前经历过的事情,那个时候的天上会有战机,战机会投下炸弹;那个时候她的身边会有人因为不服从敌人的欺压凌辱,被活活捅死。粮食短缺的时候,她也要跟着大人去外面乞讨要饭,可是几乎所有人都吃不饱饭。我每次听到这的时候就很好奇,“那奶奶你吃啥呀?”奶奶的目光会稍微低垂,嘴角自然地翘起,全身上下会变得更加柔和,那是回忆过去才有的姿态。“有的时候运气好会捡到苞谷秆,那就可以吃一点了,大人在的时候可以给烤虫子吃,有次还吃到烤老鼠了。”小的时候我最怕老鼠,一想到吃老鼠简直毛骨耸立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我就嗷嗷地喊并且直跺脚“啊!奶奶你别说了,好吓人啊!”奶奶就哈哈大笑起来,好像过去的那些黑暗、那些不如意都不曾发生过,万事都能一笑付之。等奶奶从一个小孩子变成妈妈之后,她也吃过不少苦。她生了孩子还没出月子就要去下地干活,亲眼目睹爷爷因为性格清高惹了别人四处逃窜。她吃过的这些苦都快让我忘记了她曾经也是一个小女孩,曾经也和我一样,被长辈护着、说着车轱辘话、走路一蹦三跳,想着甜甜的糖瓜,做着幸福的美梦。
所以当我看到现在她犯迷糊的时候我会很愤然,她没有享过那么多可以和她经历过的苦难等价交换的福,为什么除了时间转瞬即逝,“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的命运也不肯绕过任何天地间渺小如蜉蝣的人类呢?可是奶奶好像一直都无法理解我的愤慨,她是平和的、是冷静的、是要在小辈面前摆架子,是想要一直扛起大半边天的。生命本身受制于命运,胁迫于时间,这两个庞然大物是永远的常胜将军,正因如此,因为生命而存在的生活本身也没有那么多诗情画意,那么多情意缠绵,但是奶奶好像偏偏不信邪,她循规蹈矩,生命让她遭受的苦难她从不刻意避讳,她不抱怨不服输,好似她自己的生活才是永远的常胜将军。
我坐在院子的藤椅上赶着明天就要交的报告,她在阳光下静静地坐着晒太阳发呆,我按键盘劈里啪啦的声音应该挺让人讨厌的,但是她没嫌弃,反而凑近我看我在忙啥,这么多年来,我俩达成了默契的共识——她不嫌我从小闹腾长大又不顾家,我也不怕她理解不了我的想法。她从小教育我、担心我、牵着我走过困难,用她瘦弱的身躯企图庇护我以免承受伤害,但没有办法,面对未知的一切,我们只能以个人的姿态,承受自己生活里的苦难和挑战。正如她八十七岁,要自己躺在手术台上做手术;从小家里的混二世祖——我,也要在甲方的要求和生活的琐屑里苟延残喘。
外面的生活和挑战教给了我伪装和勇敢,但因为奶奶的不变、因为奶奶从不改变的爱和执拗不讲理的关心,我可以牵起爱我的人的手,以不孤单的姿态面对着时间的洗礼和苦难的到来。她就是我在生活的战场上冲锋陷阵摧坚获丑的底气。
作者简介:
褚玉涵,山东人。女。本科中文系,在校期间曾获多次国家级作文比赛一等奖。爱好摄影。多次为《萌芽》、《读者》等杂志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