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伤疤
文/张港
盛教员,背后人称盛瘸子,不知哪省哪市,反正是南方人。这人从县城下放到镇,又从镇下到村。下放本应当下地干活,可盛瘸子是个“半倒体”,走一步,往一边倒一下,村里就让他教学,正好,学校没人教。盛教员是个怪人,一肚子学问但从没言语,当然了,讲课除外。
有个抗美援朝的英雄,在县里埋了五十年才被知道,轰动一县。盛教员也参加过抗美援朝,但人人知道:他在朝鲜让美国兵抓了活的,他是俘虏。这事,只在大人间传着,不敢让小孩子知道,小学生知道,那可坏了。
文革来了,当然跑不了他盛教员盛瘸子。斗他时,让他自己喊是美国特务,是大叛徒。他不服,他乱叫,造反者哪能让他这样,给他上了口撑子。口撑子,是旧社会胡匪的家什,小拇指粗细的一根Y形柳枝,当人张开嘴时,一捏那V,插进去,手一松,V弹开,压住舌头。上了口撑子的人,嘴一直张着,出不了声。盛教员越挣扎,挨揍越多。斗一回,趴一回,被踏上一只脚,不让他翻身。
文革可算过去了,挨斗的全平反了,换了日月换新天,就是他盛教员依然没有笑模样,依然没有言语。根据他的具体情况,依然让他教书。
有几个小学生上学得过小河,盛教员一瘸一拐背孩子过河。教了一年又一年,学生一届又一届,学生出息了,盛教员也老了。
老是老了,可他却顶一回大用处。县里组织民兵打靶,可村民兵没摸过几回枪,打出光头大零蛋,丢人又现眼,年终的光荣也操蛋了。盛教员得知这事儿,找村干部,说能教民兵打枪。村干部正急着,让他试试,还真行,不几天他把民兵们训练得有模有样。捧回了大奖状,有人问盛教员功夫哪来的。盛教员一言不发,晃晃头走了,有人说他哭了。人们忽然想起来了:美国特务,特务枪都准。
这天,一下课,盛教员摔个大跟头。学生怎么叫盛老师也站不起来。盛教员的那条瘸腿,黑了,皮下鼓鼓着缠蛇似的黑血管。
县医生埋怨:都成这样了,怎么才来!
盛教员没儿没女没家属,全靠村里了。村里人问:哪得咋办?
咋办:晚了,耽误了,得上大医院。
村里人盼着孩子也像前几拨一样,考上好学校,进城当干部,全力对待盛教员,硬拉硬拽弄到省城。
大医院说:已经感染了。对自己的健康太不负责,早就应该就医。
村里人问:能保住腿不?
大医生说:得截肢,否则,有生命危险。
啊!
这些话,没让盛教员听到,医生与村里人将盛教员弄上病床才告诉他:得手术,得截肢。
这盛教员捂上自己的腿,说什么也不干,嚷嚷着:截就截脑袋,截这条好腿都行,就是瘸腿不能截。
村里人、医院的人又劝又吓又哄,他就是捂死了腿,就是死不同意。大家只好狠下心说:不截肢,命就没了。再说了,现在假肢工艺很高,比原先一拐一拐走道好得多。
村里人、医院的人话说绝了,盛教员就是捂腿,就是不同意。
再劝,他就是捂腿,就是不同意。
村里人急了,骂了,要动硬的。盛老师也急了,指黑腿一处最黑的肉坑,大吼:这是美国兵子弹打的眼子,我昏死了,才成了战俘。这个枪眼,是我战斗的证明书;这枪眼,证明我不是投降,是受伤被俘。就是死,我也得留下这腿,留下证明。
谁都明白,盛老师这是等死,心里堵得很。盛教员反复着说胡话:非得烧成灰么?死了就一把灰么?
盛老师真是不行了,医生说:这叫弥留,家属准备吧。
县武装部来了领导,说是找盛学文,村里只有个盛老师,没别的姓盛的。县领导说,是他,就是他。
县武装部领导到病床看盛教员,对早已没有任何表情的盛教员,宣读:根据总政治部《关于志愿军被俘归来人员问题的复查处理意见》,恢复盛学文党籍,恢复军籍……
早已没有任何表情的盛教员——盛学文,有了表情,头一回见他笑了,他自己拉开被子,露出那条溃疡的黑腿,指着黑洞,样子很安宁。
监护仪上跳动的波波,一条一条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