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毛公鼎传奇
文/刘玉全
序
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稀世国宝毛公鼎在陕西岐山县出土,一百多年来,毛公鼎在动荡屈辱的岁月里辗转流离、跌宕起伏,身世越加扑朔迷离。世上权贵富豪,贪恋宝璧,全无“怀璧”之惧,却因身藏宝璧而罹患灾祸。清朝末年,毛公鼎被两江总督端方巧取豪夺,遭哗变士兵斩首;抗战时期,特务头子戴笠倚仗权势掠走毛公鼎,座机撞上戴山,机毁人亡。象以齿焚身,麝以香丧命,居乱世以宝璧受祸者,从毛公鼎百年来若隐若现的历史中可窺其一斑。而民国文物大师叶恭绰叔侄,保护国宝毛公鼎的故事却鲜为人知。
志士不屈
1940年仲秋,10月的一天深夜,上海日军宪兵司令部里灯火通明,临时搭建的“重光堂”地下室改作审讯室,设有酷刑吊打、坐老虎凳、灌辣椒水、电刑、钢针刺指等等。
一中年男子被绑在室中间的柱子上,长发凌乱,白色衬衣上血迹斑斑。
矮胖敦实的日本上尉影佐祯昭,手持皮鞭,气虚喘喘地问道:“叶公超,再问你一遍,毛公鼎藏在哪里?快说!”
中年男子牙缝里蹦出三个字:“不知道!”
影佐祯昭恶狠狠地:“给他上老虎凳!”
几个如狼似虎的帮凶很快将叶公超衣服扒下,上身牢牢捆绑在老虎凳的木桩上。
影佐祯昭皮笑肉不笑面对叶公超:“叶教授,只要你说出毛公鼎下落,土肥原将军不会白要的,我保证,奖金至少是三万银元。”
叶公超双目微眯:“我不知道!”
影佐祯昭一挥手:“加!”
一块、两块、三块!
叶公超双眉紧蹙,咬紧牙关,疼得浑身直打哆嗦。
当砖头加到第四块时,叶公超惨叫一声,昏了过去。
正在这时,地下室门被打开,进来一年轻侍卫,递给影佐祯昭一个信封,影佐祯昭接过来拆开一看:
影佐贤弟麾下:毛公宝鼎已有线索。叶公超乃民国后起之秀,联大教授,新月派翘楚,望多加关照。愚兄改日登门拜访。兆铭敬上
影佐祯昭知道汪精卫正在与土肥原贤二秘密会谈,一旦会谈成功,那汪精卫至少坐上海市头把交椅,何不卖个人情:“先把他解下来,关进牢房。”
第二天上午,叶恭绰侄子叶子刚与一年轻姑娘一块儿来到浦东陆家嘴杨浦区日军宪兵司令部,在卫兵的严密监视下,来到牢房探监。
牢门打开,年轻姑娘看见浑身褴褛的叶公超,眼含泪花:“哥!”禁不住呜呜哭出声来。
叶公超伸手握住妹妹的小手,眼眶红着,强忍住哽咽:“别哭,想办法救我出去。”
妹妹抽泣着,柔润小手紧握着不松开,她手心里攥着一张字条,直到叶公超将纸条在手心里握牢,妹妹才抽出手,止住了哭声。
叶子刚叫着叶公超的字:“崇智弟,叔父给周佛海的信,我已经面送,他答应帮你消灾。”
又压低声音说:“宪兵队上上下下已经花钱打点,不再用刑,兄弟你好样的。”说着,伸出大拇指。
叶公超慷慨吟道:“懦夫畏死终须死 志士求仁始得仁。子刚兄,我没有给叔父丢脸、没有给叶家祖宗丢脸、没有给中国人丢脸,能出牢房,我先到香港给叔父请安。”
叶子刚会意:“好、好!这是给你带来的衣物,我与小妹走了,你耐心等待。”
叶公超趁监禁卒锁上牢房门的当儿,展开手心一看:
毛公鼎已铸成,不日即交日军。保重!
他心中明白,这是叔父叶恭绰的调包计,叶公超会心一笑,不动声色把纸条塞进嘴里。
宝鼎掉包
1940年初秋的一天夜晚,上海市一夜北风,阴云密布,傍晚,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叶公超虽是一介书生,但办事雷厉风行,早将毛公鼎及七大箱文物安全转移至公共租界。此刻,他正在徐家汇福履理路懿园叶氏别墅里,与叶恭绰小妾潘霞芬通电话。
除了要三千大洋,潘霞芬提出还要求懿园别墅里收藏的字画,也要带走,叶公超回复说要请示叔父。也就在此前,潘霞芬欲壑难填,她与伪军警长情夫悄悄来到虹口日军宪兵司令部,密报毛公鼎就藏在懿园别墅里。
电话里正在争执着,忽听见大门口一阵喧闹声,叶公超来到院子里,只见一群日军宪兵队冲到院子里,为首的头目矮胖敦实,正是影佐祯昭,他一看见叶公超,厉声吼道:“叫什么名字?”
叶公超异常镇静:“我是叶公超!这是我叔父的府邸,你们有何贵干?”
“找的就是叶公超,有人检举你通敌。”说着,一挥手:“搜查!”
十几个宪兵队士兵立即冲进楼房,楼上楼下到处翻腾。不一会儿,一士兵高喊:“搜到手枪两支,子弹五十发。”
“好啊!你竟敢私藏武器!还有什么?”
又一宪兵报告:“搜到一批字画。”
“这些字画都是张骞、蔡元培送我叔父的,这也是武器吗?”
“少废话,统统带回去检查。仅私藏手枪,我就可以判你死罪。毛公鼎藏在哪里?”
叶公超始知他们是冲着毛公鼎而来,故作惊讶:“什么毛公鼎?我不知道呀!”
“哼!不老实!带走,到司令部严刑审讯!”
这就出现了本文开头的一幕。
经过叶子刚花钱运作,叶公超在狱中免了刑具之苦,但不交出毛公鼎,影佐祯昭就是不放人。流亡到香港的叶恭绰心急如焚,连连电报催促叶子刚:不惜代价,先救出公超。
终于,在叶子刚的带领下,影佐祯昭率宪兵队二次杀回懿园,在叶恭绰卧室大床下,叶子刚指引着,从大床下开挖,竟挖出一密洞,手电一照,一大木箱,影佐祯昭命宪兵抬上来,打开木箱,红绸包裹着大鼎,解开红绸,古色古香的毛公鼎呈现眼前:口沿上有两立耳,深腹,腹内密布篆文,三个鼎足作牛腿形。鼎的腹部为半球形,腹部口下沿饰一道带状的重环,下加一道弦纹,纹饰古朴高雅,正是西周晚期的典型风格。
影佐祯昭心花怒放,他朝鼎腹内一看,左右两边铭文,仔细数了一遍,每边三十二行。
他知道自己升官有望,对着毛公鼎先躬身作揖:“毛公鼎呀毛公鼎,不愧是中华第一宝鼎,在下有礼了,土肥原将军盼望已久。”
说罢,命人用红绸把毛公鼎包好,装在木箱里,拉回到日本宪兵司令部。叶公超这才释放出狱。
叶公超形容憔悴地走出日本宪兵队,阳光高照,直感到头晕目眩,恍若隔世。屈指算来,被日军整整关押四十九天,咬紧牙关,顶住了吊打、鞭刑、老虎凳等非人折磨。早有叶子刚与妹妹开着轿车前来迎接。
妹妹连忙上前扶持,叶子刚下车:“公超,快上车!”
叶公超坐在副驾驶座上。叶子刚微笑道:“公超,你今年三十六岁,虽受尽折磨,但你身上那股士大夫的骨气,赢得了国共两党的敬重,也获得上海文化圈的赞赏,这叫有失必有得啊!”
叶公超道:“真应了屈原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我担心影佐祯昭识破毛公鼎机关。”
叶子刚:“放心,陈家制作假古董,祖传三代了,别说影佐这个半吊子,纵然是土肥原贤二所谓的中国通,也识别不出真伪。”
“好!这我就放心了。给陈家付了多少钱?”
“铸造这样的大鼎,至少两千大洋,但陈家钦佩叔父保护国宝的精诚,只收了一千大洋。”
“再加上给宪兵队上上下下的打点,没少花钱吧?”
“全是叔父在上海文化界的朋友暂借的。”
“这些花费,我要一一偿还,开车吧!”
小汽车飞驰而去。
宝鼎迁台
转眼到了1946年,抗战胜利,军统局头子戴笠以给蒋总统祝寿为名,将毛公鼎掠走。9月上旬,65岁的叶恭绰手持文明杖,来到上海市古柏路裕华新村,这里是“战时文物接收委员会京沪区”办公室,京沪区代表徐森玉,他俩是老熟人,略一寒暄,叶恭绰焦急问道:“毛公鼎下落到底在哪里?听不少朋友说,现在中国的青铜器多从上海外流,海关被贪官污吏把持,只要给钱,什么都敢出口。”
徐森玉气愤说道:“我岂不知,我以京沪区代表的名义,给行政院写两份报告了,皆石沉大海,无人理睬!都忙着接收金银财宝哩。大的大贪,小的小贪,国民党不失败,天理难容!”
说着,从文件夹里取出一份《战时文物登记报告表》:“你看,这里登记的有,毛公鼎还在杜美路七十号军统局保存。戴笠一死,军统局这帮特务蛮横得很!”
叶恭绰:“啊!还在军统局,就是阎王我也要给他们讲讲理,我现在是上海市毛公鼎保管委员会主任,还兼着上海博物馆董事长,军统局无权保存毛公鼎。抗战刚一胜利,党国败象已露,将来鹿死谁手,还真难说。”
“你最好是让贤侄叶公超去问讯”
“唉!公超被派往美国出任大使了,我立即去军统局查询。”
叶恭绰拄着文明杖,很快去了上海市杜美路七十号军统局,军统局办公室一小特务看是个白发老头,带搭不理,一问三不知。叶恭绰大发雷霆,以杖柱地:“叫你们局长毛森过来问话。”
叶恭绰大声喧嚷,毛森听到有人吵闹,出来一看是叶恭绰,连忙让之会客室,献上茶水,随即招来“上海敌伪物资管委会”负责人询问。
该负责人毕恭毕敬解释说:“毛公鼎已经运往南京博物院。”说着,拿出“上海敌伪物资管委会”登记簿,上有南京博物院徐伯璞取走毛公鼎时的签字,移交当时的南京博物院收藏。
得知毛公鼎下落,叶恭绰消气儿了:“毛局长,国宝重器毛公鼎敝人收藏十多年,曾被美国人出高价求购、日本人几度觊觎,历经劫难都未曾落入外人之手,我叶恭绰只是对民族、对历史尽点责任和义务,能由南京博物院收藏,也是我的初衷,望多多谅解。”
毛森恭维道:“叶老保护国宝,赤胆忠心,晚辈改日登门拜访,”
叶恭绰拱手告辞。
转眼到了1948年11月,南京岌岌可危,国民政府准备将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所存文物运往台湾,同时命令北平故宫博物院院长翁文灏,将北平故宫的文物,选珍品急速装箱空运南京,与南京的文物,一同迁运台湾,这里就有毛公鼎。
远在上海的叶恭绰听说文物将运往台湾,坚决反对,马上致函翁文灏:“运出文物在途中漂洋过海,万一有闪失,则主持此事者,永为民族罪人,敝人对此事虽无责任,然对于文物有浓厚之感情,知有各种危险,岂可默然。”但翁文灏却不回应。叶恭绰又在《大公报》上发表文章:“这些古物与毛公鼎决不是属于任何个人,任何党派,它们是属于国家的,属于整个民族的,属于全体人民的,应该留在大陆。”
1948年12月上旬的一天,北京故宫有一位技工,名叫刘奉若,正在登记文物,院长翁文灏急急进来:“刘师傅,赶快收拾、收拾,赶到机场,一批精品文物要航运南京。”
刘奉若把登记簿收起:“我回家一趟,给我母亲打个招呼,到南京出差得几天?”
“唉!你别回家了。飞机不等人,让同事给你母亲、妻子捎个信儿,三五天就回来了。快、快!吉普车在门口等着哩。”
就这样,1948年12月22日,刘奉若等技工连同毛公鼎在内的文物,在南京登上了海军军舰“中鼎号”,六百箱文物装在木头箱子里。刘奉若考虑到海上风急浪大,木箱会发生碰撞,所以他用好几层油纸里三层、外三层包裹毛公鼎,又将毛公鼎腹内用棉花塞实,用指头粗的麻绳捆扎结实,装箱放在船舱最底层,这才回到客舱睡觉。
“中鼎号”在波涛中颠簸航行,刘奉若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母亲、妻子、儿女,还有十多岁的妹妹,总是在脑海里不停映现,走时连个招呼都没打,这一去台湾,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他只好坐起来,看着江外夜空繁星点点,一弯月牙,晚风习习,听着浪花拍打着舰船,南京城渐去渐远,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凉,油然而生。
谁知这一去,竟然整整隔了四十年,刘奉若才辗转打听到家人的信息,母亲早已去世,妻子改嫁,儿女皆已成家。还好,他的妹妹刘奉玉继承了哥哥的考古事业,准备到台湾看望哥哥。
早在1948年12月26日,“中鼎号”抵达台湾基隆港。随后,这些文物辗转搬迁,直到1965年台北故宫落成,毛公鼎成为台北故宫的镇馆之宝,放在商周青铜展厅最醒目的位置,永不替换。
斗转星移,直到1980年代初期,大陆实行改革开放,海峡两岸坚冰逐渐融化。阳光明媚的春日,故宫博物院副院长叶公超交给老技工刘奉若一封大陆的来信。七十多岁的刘奉若颤抖着打开一看,当即失声痛哭。
看完来信,刘奉若泣不成声,对着东方双膝跪下:“娘啊!我不是不想你,逆子回不去啊!娘啊!你临终还呼喊我的乳名:小若、小若!咽了气儿却不闭眼,我对不起娘啊!”说罢,竟然当着叶公超的面,像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叶公超也跟着掉眼泪,扶他起来劝道:“你是孝子,你母亲在天之灵知道你在台湾安全,她老人家也会欣慰的。唉!我叔父耄耋之年命丧黄泉,我也不能回去奔丧,我何尝不思念父老乡亲!
此刻,惟有毛公鼎冷峻无言,默默地注视着这两位老者,仿佛在倾听着他们饱经沧桑的倾诉。
作者简介:
刘玉全,平顶山市文史作者,出版长篇历史小说《大清幼童留洋记、《康有为风云录》》。发表《容闳与詹天佑在海峡两岸》、《康有为与容闳》等随笔多篇,散见报刊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