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瑜
居于河北石家庄,有作品见于《文艺报》《诗选刊》《散文百家》《湖南日报》等。

归于沉寂
文/王 瑜

在北京的寒风里,我没等来丽,只等来了燕子。燕子还是像上学时那样守时,丽似乎还在做那个踩在云朵上的女孩儿,神龙见首不见尾。
寒风里并不是叙旧的好地方,燕子把我带进餐馆。等菜的空档,我问燕子,这回给丽发信息,她又没回,她是闭关呢还是出国了?
燕子等这一天应该很久了,回我话时声音平静得没有温度。原来燕子和丽联系过,不过是去年这个时候。谁也见不到她了,包括她父母。燕子回应我的话语很简单,但这句话引起的冰封,需要我用太多时间化解。这超乎我的想象。心里有波涛在翻滚,丽身上的事情,不该朝这样的方向发展。桌上的饭菜热腾腾的,具象而斑斓,但我们心里都有一块黑洞需要各自填补。
丽是留好了遗书走的,她提前给燕子打了电话。燕子复述这件事情的时候,语气尽量平缓,语句尽量简单,像是不想叨扰一位故人。她是用了许多个不眠的夜晚,才消化掉这彻骨的寒冷吧。我无法想像那个画面,软绵绵的身躯砸向冰冷水泥地面的一刻,该是何等决绝。
一餐饭,席间并没有多少寒暄,除了简短的一问一答。燕子对我说,她啊,就是活的太清醒了。我沉默,活得清醒的早早离开了,而混沌的我们,还在混沌里摸爬滚打。
丽是我和燕子最欣赏的那个人,她兼具勇气,激情,离完美那么近,但抑郁症折磨着她,令她再没恢复元气。看着窗外黑下来的天,我有些迟滞地归因,这北方的寒冷,也曾加重她的病。
她应该无数次试图对抗病了的身体,直到再也不能承受。一年前,她清空了微信朋友圈,只留一片空白。我以为,留白是新的开启,那个要写出好剧本的编剧人生。并未想到,空白即是结束。这结束太过突然。
我无法完整拼凑出丽毕业后都经历了些什么。在那段一日三餐都置于朋友圈曝光下的日子,她连使用的餐桌桌布也是格子状的。我早该发现其中的异样,一个率真而感性的人,不会拥有长久的规律,那些横平竖直的线,是禁锢的幻灭。
我不甘心,追问到底是什么事情刺激到了丽。燕子的回答很直接,一根导火索而已,深究又有什么必要。
十年前,丽,燕子与我,相识在八人间的大学宿舍。熄灯后的卧谈,丽活跃而开朗,像急于绽放的牵牛花。她反复提及想在这四年里完成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似乎拥有无尽的能量。
机会很快来了,学校信息栏里兼职广告纷飞,丽看到后径直举起手机,联系到发传单的活儿,手机对面与她聊得火热,索性邀她多找些同学,一起做下这单业务。彼时,我站在她身边,似乎感知到我们的火热生活就要来了。
宿舍全体出动那天午后,街上多出的几辆二手自行车,由上铺的人骑着,下铺的则坐在后座,仿佛我们把整个宿舍搬出来一样。三十块一辆的车子从旧货市场淘来,载着肆意的笑声在陌生城市街头穿行。阳光很灿烂,遮住乌云,让人愉快地忽视掉尘埃的存在。
我们承担进入小区发传单的任务。那是片老旧小区,午后,有冒着酒气的中年男人在院子里溜达,似乎在昭示着他们失去事业和工作后的常态,他们没有一技之长,也不再拥有精壮的身体,失衡的日常里,失掉的大概不只是金钱,还有某些因落寞而无法挽回的。他们在大好的太阳下无所适从,但他们是和善的,会随手要一份传单,并诚实地说出想回家垫桌子使,说得很清楚。当然,还有人想要更多的传单以便卖废纸,我们坚决不同意,我们想,每一份传单,都应该在不同的餐桌上出现。
天黑下来时,我们已主动敲开大多数住户的门。门里探出身来,有女主人,有男主人,他们大多客气地接过,说声谢谢,举手投足间拦不住质朴的本色。夜幕完整降临,我们从成片的住宅区回归,在校园食堂橘色的灯光下围着餐桌坐好,冒着热气的饭菜吃得满足,额头生出细密的汗珠。似乎用汗水和劳动换来的报酬,很快就会属于我们。
第二天,丽作为对接者,迫不及待地给任务派发者打电话,洋溢地讲述着一个下午的劳动成果,她敞开的心扉里,在等待对方的肯定。对面也毫不含糊,一番之后,希望我们接下更多的小区任务。班里不断有其他同学加入进来,在不同时间,体验着打工生活的新鲜。
一个星期后,是约定结算报酬的日子,但丽的电话打过去,那头声音冷淡。拖延并不是好兆头,丽作为牵头者,她的眼中开始排布愤怒,眸子里跳动的光暗淡下来,她不断地催促,直到愤怒燃成了火,与对方爆发激烈的争吵。仅靠一个号码联系,面对驾轻就熟的抵赖,稚嫩的我们显然不是对手。丽在电话里咆哮,并因心焦流下许多泪水。第一次,看着对面的她,我有些心疼,这个勇敢的少数派。
时间可以消解一切,也可以留下些什么,在我主动清除掉一些记忆之后,丽反而越发清晰地保留下来。我们常在古代汉语课上,试图编织一个鸳鸯蝴蝶式的爱情小说。我们的目的很明确,企图在古典的熏染里,找到一点灵感。写下一段文字后,我们常常交换来读,我被她文字里的清丽和天马行空迷住,转回头看自己的,则充满了笨拙和吃力。
故事里的情事,会与现实有几分交叠,我并不清楚,不过这样的时刻在丽的时空里,似乎拥有无限延展的可能。那次,学院大课上,我的手中收到一份要求传给丽的纸条。那张广告班男生写下的白纸黑字,越过我的手,传递到她的手上。很快他们开始约会,丽的欣然应允多少令我和燕子有些失落,我们的铁三角,缺失了跳跃的那一块。
我和燕子本对这对校园情侣充满着好奇,但事情一个月内急转直下,丽与广告班男生火速分手,关系戛然而止。他们很快成为过去式。用丽的话说,二人三观不合。男生的志向很小,在这个北方城市读完书后,就回南京去,最好家里安排好工作,混混日子。丽并不认同,她拒绝被安排的时序,并厌倦一成不变,这离她期许的未来,相距太远。她对待感情的态度,决绝而明确,如同刀砍斧劈之后的荆棘林,现出一条清晰的路。难以想象,早已通透的她,会选择在一次感情失败的节点结束生命,一个巨大的讽刺。时间到底改变了她什么,我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直到她成为一座孤岛,渐渐被周围的水波淹没。这导火索,简单庸俗,唏嘘中,丽人生的多幕剧在我脑海中反复上演,光或明或暗,直到灰色遮住整个天空。
前年的时候,丽曾联系过我,她要来我所在的城市收集一段在监狱服刑人的故事。那次我很期待能见上一面,一整天都在等她。直到天黑,她匆忙的微信回过来,说要赶最晚一趟火车回去。我没有强行挽留,她大概太忙了,一个晚上也不能浪费。我甚至乐观地认为,这忙碌会令她离梦想越来越近。
毕业前,当我们把成捆的书籍放置于跳蚤市场,学弟学妹的砍价声,令中天的太阳更加焦灼。那时,我朦胧的意识里滑过一个念头,丽,大概会成为一颗耀眼的星。而我,终会和她越走越远。我已开始习惯随波逐流,北漂与深造,也在那时的我眼中,天壤之别。我不断拒绝丽的邀请,不曾去她的学校走走看看,直到再也推辞不过。那次,我尽量克制,不表现出对她的羡慕,不断掩饰面部失落的细微表情。两个小时里,我沉浸在沉默里,丽与我说些什么,都不曾过多回应,将她的困惑与不安挡回。但我很快就后悔了,对她低落情绪的不理睬,在我跳上公交车准备返回租住的地下室那一刻,反转过来。我认真地看了丽一眼,她白皙的脸上,划过郁结。显然,她把我当重要的人,而我,却回避释放她那根越拧越紧的神经线。
逝去的时光不会回转,我们无法回到原点,继续曾经单纯透明的生活。属于丽的碎片不再能弥合,断裂在加剧。毕业后,她曾前往蜀地,与同事一起开拓一家影院。从建成到运营,她微信中传来的文字图片,含有对挑战的憧憬,以及稳定下来后一成不变的落差。她是勇敢者丽,喜欢迎着挑战行走,别人追求的现世安稳,她大概看都不看一眼。蜀地的烟火气,未曾冲淡她理想主义的执拗,这,在我的意料之中。
燕子告诉我,去年夏天过后,便很难再约丽出来。我对她们那年的记忆,停留在两人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对着镜头自拍,素静,且笑得灿烂。在阳光里,丽和燕子手上举着果汁,飘逸的长发在温热的风中游荡。现在,丽走了,随风而去的除了她的长发,还有她的身体。
丽对我讲起过,她的老家,在华北平原许多个小村庄围起的小县城里,她的姥爷,是县里的知识分子,修县志。她常躲在姥爷的书屋里看书,像一只书虫。如今,这只书虫再不能啃食她的食粮,反而成为街谈巷议的漩涡与涟漪。不可预料,不知何时,她常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引起身边人的注意。
那次走上讲台的身影,我忘不掉。扯下某块遮羞布,需要勇气。其时,班里一位男同学父母早早离世,被奶奶一手带大,却没有提出贫困生补助的请求。但这样的事情丽是不会不管的,临近正午,当大课结束,她突然走过教室长长的走廊,呼吁我们留下来,听她讲几句。她试问补助是不是该发给最需要的人,即便身边同窗没有提出,班级的干部是不是要一路问询下来。那天的教室出奇得安静,空旷的空间里只有丽自己的回音。没有人回答,没有人站出来。直到沉默再不能主宰我们,在海边长大的男生起身,他感谢丽的好意,眼里满含感激,同时声明想靠打工,获得一份有尊严的回报。事件无疾而终。我明白丽的一席话意味着什么,已经申请补助的同学,很快递来刀子一样的眼神。懦弱与勇气,有时是长久的衡量,有时来自直觉,而我,早就选择做一棵沉默的螺旋,沉下去,沉下去。与许多人一样,在真空中,我也放置了一根透明的线,它一步步勒紧激情者丽的咽喉。无数个夜晚,我后悔不止,也愤然得无法入睡,在生命的起点与终点之间,有多少迟滞的回应,将丽从高亢的激情里拉回,不复有回弹的力量。
当我认识到沉默等于无情的时候,上天不再给我改正的时间。无法挽回。绚烂的皮囊会暗淡,但狂野灵魂的魅力不会消退。时至今日,面对班长的问询,男女同学的打听,我不会告诉他们,丽已经离我们去了,我只会淡淡地回应,每天被柴米油盐缠着,哪里有工夫关心丽啊。我不想消灭一个近乎完美的存在,我想让那个闪着光的她,留在众人心里。
燕子曾打来电话安慰我,她积极治疗,不曾断药,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大概是天意。我在电话里回应,人已经没了,但精神的乌托邦曾存于世间,我只记得她的好。
(此文发表于《散文百家》2022年8期记忆与叙事栏目,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