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老兵
原创 李彦
秋天时回国,到厦门大学开会。时差之故,晨昏颠倒。
夜幕低垂时,信步来到校门外的南普陀寺。守卫朝我摆手,要关门了,不让进。正自遗憾,忽见庙门口涌出大队人马来,绵绵不绝,足有七八千之众,中老年妇女居多,每人手擎一盏玻璃小灯,心满意足的模样。
我问一位老妇,你们在做什么呢?老妇瞥了我一眼,不语。眼角透出对文盲的不屑。
第二日清晨,天色微明,我便悄悄起了身。香客们尚未进寺焚香。古寺上下颇为清静。绕过层层殿宇,花木小径,一口气登上了山顶,眼前豁然开朗。薄雾中,蓝绿色的海面上点缀着大大小小、远远近近的岛屿。
哪座是金门?哪座是大担、二担?看得见台湾岛吗?记忆瞬间飘回了童年,眼前浮现出一群系着红领巾、天真活泼的少男少女,在海边帮助解放军叔叔运送炮弹。熟悉的歌声悠然在耳: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继承革命先烈的光荣传统。
爱祖国,爱人民,
少先队员是我们骄傲的名称。
… …
电影叫《英雄小八路》。在北京的幼儿园里,全班小朋友都羡慕死这些海边的孩子们了。时光荏苒,当年那些孩子,怕也与我一样,步入人生暮年了。说不定,昨天晚上,擎灯的队伍里,就晃动过他们的身影。
会议结束后,飞往北京。登机后,发现身旁是一对70岁上下、面容朴实憨厚的老夫妇。老两口似乎没坐过飞机,不懂得该把行李放到头顶的行李架上,大包小包都堆在脚下,怀里还抱了几个装满食品的袋子。
我主动提出,帮他们把多余之物一一放到了行李架上,又协助他们扣上了安全带。接着,空姐过来送饮料,老太太仰起头,目光中满是疑虑,问:“吃饭要交钱吗?喝水要吗?”
飞机一拖再拖,迟迟不肯动窝。老头有些坐立不安了,神情露出紧张,掏出一张纸来,让我帮着查看。原来是他们的旅游单:北京-天津五日游,每人四千元。密密麻麻,列出了两座城市的多个景点。
老头说,这是夫妇俩第一次参加旅游团。可是,飞机预计晚点两小时,那么,抵达北京就该是夜里了,将失去当天下午游览“意大利风情街”“租界区五大道”等项目。
“这损失,该找谁去?唉!”老头叹气,却没再多的抱怨。
为了打发难熬的等待,我和老人聊了起来。他口音虽重,但基本上还是听懂了。老人是闽北山区人,1965年入伍,八十年代转业时,已是团级副参谋长了。他被安排到厦门土产公司下属的供销社里,当了支书。
“您在部队是什么兵?”我好奇地问。
“侦察兵。”老兵不动声色,口气中透着隐隐的自豪。“侦察兵必须是初中毕业生才行,招兵的时候,挑得很仔细呢!”
“这么说,您当年也是百里挑一的好小伙子了!”我凑趣道。“我知道,那个年代,当兵是条好出路。多少人走后门都当不上呢!”
老兵点头,说,他初中毕业就回乡务农了。家里子女多,兄弟姐妹六七个,生活困难,爹娘供不起他继续上学。这时,厦门的炮团来招兵。一个月六元钱津贴,当然要去了。那年他才十八岁,临走前,和同村的老伴订了婚。就是身旁这位。
“部队的生活,比村里好多了吧?”又问。
老兵点点头。“咱是农村兵,别的没有,只有埋头苦干呗。入伍没几年,就入了党,还提拔成了侦察排的排长。”
我侧过头来,细细端详。老兵依然端坐,宠辱不惊。他的目光并未看我,却投往空中,似乎在回想什么。
少顷,他突然轻叹了一声,开口道,“离开部队,都三十几年了,我是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啊!”
“哪一天?”
“5月28日。那个家伙叛逃的那一天。这辈子我都忘不了!”
“哪个家伙?”
“那家伙姓曲,山东济南人,1971年入伍的兵。他爸是当地的局级干部。那年他18岁,走后门,也成了侦察兵!”
那年月,这种事不足为奇。我盯着老兵,等待下文。
“那家伙不肯吃苦,装病,不参加训练,还想入党呢,不可能!”老兵说着说着,眸子里闪过一道光,面孔胀红了。“我是侦察排长,决不会介绍他的!那时候的干部,都很正派。他那种人,还整天发牢骚,对现实不满,怎么可能发展他?”
“后来呢?”
“那天,他游泳到了大担。”
大担?我脑中浮现出站在山顶远眺时,那些漂浮在波涛中的小岛。“游泳?那可是很远啊?”
“退潮的时候,只有两千米,半个小时就能游到。临走前那些天,姓曲的买了两个篮球,装着打篮球玩,悄悄打足了气,漂浮着就过去了。”
怎么像间谍片里的情节?
老兵接着回忆。“第三天,就传来了广播,是金门广播站的,24小时滚动。播放的录音,一听,就是那家伙的。后来,传单也过来了,有空中飘来的,有海水里漂来的… … 我们才知道了,姓曲的被蒋军从大担送到了金门,然后又去了台湾,还立刻被提拔成了少尉排长,分了二室一厅的房子,人家还专门找了一个祖籍山东的姑娘介绍给他,和他结了婚。唉,那段时间,对这边的士兵们影响很大。我们天天都提心吊胆地。”
“果然,不出所料,几个月后,指挥连一个兵,也是个干部子弟,也是对现实不满,就出事了!那天晚上放电影,大家都不在营房。他偷了指导员的一把手枪,朝外溜。到了军营大门口,他向岗哨开了一枪,结果被发现了。他继续往山里头跑。我们包围了山头。他钻到一座坟墓里,被军犬闻到了味儿,抓了出来,判了十五年,后来就下落不明了。”
“已经这么多年了,为什么您总忘不了呢?”我追问。
“为什么?前几年,那个姓曲的回来了。他到山东济南老家去探亲,他那个当官的爹已经死了。他就在当地投资房地产,搞开发,赚了不少钱。可恨的是,还把他提拔成了政协委员!依我看,这种人就该枪毙!爱组织的人,是我们这种下场。反组织的人,还重用!我们搞不明白,现在的政策是咋回事?七十年代,台湾宣传他,四十年后,大陆宣传他。都是形势的需要,不讲良心!”
老兵吐出了胸中怨气,看我皱眉发愁,他又反过来安慰我,说他也有好战友。那是个1969 年入伍的兵,武汉人,高中毕业生。
“他到我手下当了计算兵。计算炮弹射程的。他表现很好,但是出身不好,成份太高了,提不了干,也入不了党。那时候嘛,一切都是唯成分论,也不好。我一心想介绍他入党,也不行。提不了干,1973年就让他退伍了。结果1977年高考,人家上了大学。前两年我们联系上了,知道他在武汉大学当教授呢,眼下也快退休了。”
老兵是十几年前下岗的。供销社关闭了。每个月只有480元的下岗补贴,领了两年。退休之后,就成了工人待遇。日子紧,活到这把岁数了,才第一次带着老伴参加旅游团。这辈子还没到过首都北京呢!
“当年转业时,让我去企业单位。那时听党的话。可如今是什么情况?事业单位的公务员死了,子女可以领四十个月的丧葬费。企业的职工死了,子女只能领四个月的丧葬费!公平何在?唉,估计上面都知道吧,但他们也没办法啊!国家大,治理起来也难啊!”
离开祖国几十年了,我搞不懂他说的什么企业单位、事业单位,区别何在,更没听说过丧葬费这种新鲜事物,因此找不出话语来安慰老兵。
“您怀念毛泽东时代吗?要是让您挑选,您愿意要什么?”
老兵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毛主席那时候,生活水平虽然低,但人人平等,腐败也有,但不明显,所以,我还是很留恋那个年月的!”
晚点了三个多小时,终于起飞了。
老太太把脸紧贴在舷窗玻璃上,眼巴巴盯着飞机在跑道上移动。外面落雨了。隔着玻璃上的雨丝,老兵斜着身子,凑在老伴耳旁,一一指点着窗外景物,诉说着什么。
听不懂他们的家乡方言,但颇感欣慰。这对清贫本分的老人,在步入暮年之时,总算能享受到一点人生快乐了。但愿他在京津五日游之后,能够忘掉缠绕在心头几十年的那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