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洁雪
文/高朝明
一夜之间,不曾想得,竟然多了一个白皑皑的世界。
清晨,走出屋门,雪已然住了。脚下,屋檐,树杈,以及盛开的九月菊上都落满了雪,洁白洁白的,没有一丝微尘。
我喜欢雪。凭高远眺,雪的世界可以净化人的灵魂,使人忘却生活中的不幸和烦恼,对未来充满幻想,充满信心。当然,我之溺爱于雪,还不仅仅止于此。每当我独自赏雪时,常常不自觉地陷入一种深沉的怀思。
我在S县中学曾有过两年的任教史。就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位老校工。在我的印象里,他的背总是微驼着,使他本来不高的个子显得更矮了。他有一双笨重的大头鞋,整冬天套在光脚板上,不洗也不换,鞋的颜色你是根本无法辨别了。这是一个古里古怪的老头,平时见人很少有话。他每天不明即起,除了打钟、送报,别的再无所事事了。他烟瘾很大,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人偎在炉子旁一根接一根地抽,有时老毛病犯了,一声不绝一声地咳着,无人敢问,也无人关心。
我是在冬天里到那所学校的。初始,老头总是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盯着我,我们没有说过话。因为每次我们的目光碰到一起时,他就马上回避了。我感到,这真是一个怪老头!这样的日子似乎过了十多天,我已经把老头丢在脑后了。谁知,有一天傍晚,我出去散步,走过校门时,他忽然把我叫住了,那态度恭敬得让你觉得前后判若两人。寒暄过后,他独自燃上一支九分钱一盒的“丰收”烟(我是不抽烟的),贪婪地抽了几口,话也随着烟雾向我喷了过来:“你是读书人,还写书(天知道,他是从哪里听说的,我只不过发表了几篇小说!);我不行,大老粗,不识字,只上过半年国小,唉,家穷啊!”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并没有理会我的神态,“赶后来,十四岁上我就当兵了,当了解放军。在连队里数我小,都叫我小不点,给连长当了通讯员。”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不说了。我看了看窗外,不知什么时候落雪了,而且很大,鹅毛似的,无声无息地飘着。他也在看雪,很出神地看着,眼珠一动不动,烟早熄了,还在他的粗裂的手指上夹着。我有些茫然。
他可能察觉了这种气氛,歉然地丢掉烟头,裹紧了棉大衣,朝我微微一笑,说道:“你看,多好的雪呀,咱们出去走走吧。”
雪,已然铺满了地皮,白乎乎地反着光,把夜色也照亮了。雪仍在纷纷扬扬地下着,落到脸上,钻进脖窝里,冰凉凉的。我系好风雪衣,踏着雪“嘎吱”“嘎吱”跟着他走,一直走出很远,我看见他又摸出一支烟,点上了,烟头一明一灭,照见了他那张清晰的脸,沉沉的,像在回忆,像在沉思。
我终于忍不住了,“后来怎么样了?”我觉得应该尽快结束这次不顺心的谈话了,我有点倦了,想睡。
“我们连有个女兵,是卫生员,比我大两岁。”他说开了,脸膛上显出点红润,“那时还很艰苦,吃的也不够,我长得又瘦又小。她可怜我,每次都把她的那份饭分做两份,给我一份。她对我好……我不知道该怎样感激她才好,其实,她也只比我大两岁。后来,我们连参加辽沈战役打锦州,当时也下着大雪。部队正在冲锋的时候,被敌人的一个暗堡挡住了,三、四挺机关枪一齐叫了起来,很多战友牺牲了。连长急红了眼,接连派了几个人前去爆破,都没有成功。后来,我就要求上了,说实话我想火线入党。连长犹豫了一下,同意了。我先在雪地上打了几个滚,然后抱着炸药包就上去了。我个头小,目标也小,身上又裹了一层雪,在雪地上爬着很难被敌人发现,所以,不大一会,我就挨近了敌人的碉堡,我正要扑上去,却被敌人发觉了,红通通的枪管一下子歪了过来,我来不及卧倒,大腿上挨了枪子,痛得立时就昏过去了。”他划亮一根火柴,点燃熄灭的半截烟,狠劲吸了一口。借着火光,我看见他脸上的筋肉抽搐了一下,眼眶里似有一团迷蒙的泪水。我有点动情,开始仔细听了,我不想打断他的思路。或许,这是一个挺不错的小说素材呢。
“后来,我们把碉堡炸飞了。”他挥了一下老泪,“是她炸的,那个女卫生员,那个好大姐!”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话音一个劲地发颤。“她以为我牺牲了,就不顾一切地爬了过来,摸到我身边,才发现我还活着。这时我也醒来了,我已经不能动弹,我们距碉堡只有四、五米远。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雪白的手绢硬是给我缠在了伤口上,然后,抢过炸药包,说了声‘别动!’就转身扑向了碉堡……”
“当我从巨大的爆炸声中醒来的时候,我才发现她整个身子盖在了我的身上,软绵绵的,已经沉了,血水把周围的雪都染红了……”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哽咽。“她是一个好人啊……!”
我们长久地伫立着。面对着苍茫的雪野,这美丽而令人潸然泪下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我。我终于明白了,他不是一个怪人,他喜欢雪,因为雪有精灵!
至今,我对雪仍有深深的挚爱,那是因为这两个普通战士纯洁如雪的情操时时感染着我,激发着我。
多好的雪呵,洁白洁白,没有一丝微瑕!
作者简介:
高朝明,笔名:高汉,潮鸣,男,1964年生,河北省沙河市人。邢台市作家协会会员,诗与散文作品散见于《中国青年报》《金融时报》《河北文学》《文论报》《诗神》《诗与散文》等报刊。散文《香油花》曾获邢台地区首届文艺振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