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留守
文/杨欣怡
“隔壁楼的阿姨又在天台上晒衣服了。”
“是吗?我和你爸最近几个月可能会回来,到时候我们一定亲眼看看……”
没有想象中的心如黑暗夜空一朵绽放的烟花,没有想象中的追问日期,她只是用手抠着窗户的白色边缘,一下又一下,不动声色。脑子里一片空白,像黑白电视上的雪花一样只剩电流嘶嘶作响。
有父母陪伴的童年是个遥远的梦,一个早已没剩多少记忆的真实的幻梦。梦里,她拿着泡泡机,穿着鲜艳的红格子小短裙,一边追着父亲一边咯咯笑,母亲在一旁忙着拍照。那时,天空还飞过一群大雁,轻风阵阵。
她印象中只发过一次飙,那时因为小学里淘气的男孩用手指指着她说:“别把你的爸妈说的那么高尚,什么无国界医生,还不是让你成了留守儿童!”她只觉得“留守儿童”这四个字就想要把她的耳蜗抠出来直接杀到心里去,眼泪“哗”地一下流了出来,经过耳廓,啪嗒打在地上,激起尘埃。悲伤,却无言。
断断续续的声音从手机扩音器中传了出来,房间里闷闷的气流像洋葱味似的直往鼻子里蹿,她大声喊着:“你们再也不用回来了,我就是没有爸妈的留守儿童,我也……不要你们了……”撕心裂肺的崩溃。
她止不住地抽噎着,眼前烟雾越来越浓,浓烟像是把身体和外界分割开来,置身于灰色涡流中,她偏过头,透明橱窗最高处摆着的证书上那几个金色大字闪着晃眼的光。还更小的时候,窗外金黄色的阳光照在眼睑上,晴空飞过的大雁“咕嘎咕嘎”叫着,她扑腾着腿往争吵的地方去,奶奶一把抱过她,却朝着坐在另一边坐着的两人说:“证书都拿回来了,还需要商量吗?”母亲才缓缓地站起来,挤出一个不太像样的笑容,拿着一个精致装裱过的类似奖状的东西朝她走去。她半眯着眼,睡眼朦胧地听着那细声细语,正讲述着无国界医生的职责……只是第二天,就已是人面不知何处去。
不知怎的,最近几个月电话多了起来。以前她都只是在电话一头当木头人,电话另一头是细声细语的一个个故事。南书丹的皮博尔又多活了一个小孩;利比里亚终于有了B超机;孟加拉南部的难民营重获健康的人们开了一个学校……偶尔,温柔声音的主人会问:“你看我们寄回来的照片了吗?”她只会数着天空有几片云朵,或者望着亮晶晶的星星,发愣。
没想到,没有再穿过鲜艳红裙子的日子过得那么快,确实如苏轼《洞仙歌》中的“但屈指西风几时来,不道流年暗中偷换。”可能是要成年的缘故,她在最近几个月频繁接到电话时,会时不时回应几句,大拇指握在掌心,慢慢被汗润湿。
电话那头还在说着什么,她的心像踩在一片雪白的云朵上,软绵绵的。金黄色的阳光照在隔壁楼天台上的那几件还在滴水的衣服上,也烘得她的脸热热的,她小心翼翼地对着电话说了一句:“隔壁楼的阿姨在天台上晒衣服。”
这句不着厘头的话,其实很难得。那次的崩溃过后,她不再能接起电话听着她甚至难以听懂的语言。墙角下,她曾闻着花香,望着绿叶;数着落叶,摸着雪花,真应了那句“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奶奶忽的告诉她:“你爸爸妈妈需要留在那里,守着那里的人,留下了,守住了。”她总算呼出长长的一口气,拿过手机,跨过两三年的时间,又听到那有些陌生的声音。
暴雨天很吵,她房间里的窗帘不怎么样,很普通的那一种。她拿着电话走到窗边,一边听着上次没听完的故事,一边打开窗户用手盛雨。再过几天她就要十八岁了,母亲突然问她:“你想我们吗?”声线有一丝颤抖。她闭上眼睛,感受到雨飘在脸上冰冰凉凉的,她只是说:“隔壁楼的阿姨又在天台上晒衣服了。”
有些时候,她很讨厌电话联系,也不知道那头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没了相见,像是割掉她大半的记忆,心头空落落的,像废墟上长满了女人长发般的荒草,开出一朵黑色的花。
“隔壁楼的阿姨又在天台上晒衣服了。”
“是吗?我和你爸最近几个月可能会回来,到时候我们一定亲眼看看……”
入夜,她窝在被子里,往奶奶那边靠了靠,怯怯地问:“那……爸妈是真的要回来是吗?”
奶奶翻了个身,捏着她的手:“毕竟你的爸爸妈妈是要留在那里,守着那里的。这事谁知道呢?”她一夜未眠,半夜听到奶奶对着电话那头说着:“哪有那么多的晴天可以在天台上晒衣服啊!这孩子,傻啊,你们啊,都傻!”她躲在门后,抠着手上的薄茧,牙齿轻轻地磨着嘴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国家就是把钥匙插进门锁里,而她的父母就是那毫不犹豫去拧动钥匙的医生。越来越多中国医生成为“她的爸爸妈妈”,他们都是无国界医生,听候国家的发落,听候爱的发落,为了这无界的世界。
屋外月明星稀,她会懂,一群黑色大雁悄无声息地划过天幕。
是啊,留守这两个简单的字,谁知道呢。
作者简介:
杨欣怡,来自厦门大学公共卫生学院,就读医学检验技术专业。现任班级团支部书记,性格活泼外向,擅长做微信推送、撰稿、剪辑、钢琴。